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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全蹲在学校门口抽烟。暗夜里,夹在手指间的劣质香烟的星火,忽闪忽闪的。她在等十美,她的孪生妹妹。此时此刻,十美正坐在灯火通明的教室里,上晚自修。
半年前,十全从这所学校退学,她没有能读完初中。
晚自修结束的铃声拉响后,十全站了起来。她把手中的烟蒂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灭了烟火。门卫走过来,打开了大门上的那把锁。等在门口的学生一窝蜂似的涌了出来,叽叽喳喳的女孩子,说着笑着,从十全身边经过的时候,侧目看着她。凌乱的碎发,脏的仔裤,修长的双腿抵着地。
十美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勾着手,走了出来。十全朝她们吹口哨,十美和女孩子挥手说再见,然后向十全飞奔过来,快乐的。年轻的女孩子,矫健的步子。
十全敲敲十美的脑袋说,功课都做完了吗。
十美点点头。
好吧,我们走。十全把十美放在单车前面的横梁上,踩着单车,像风一样离开了。
十全记得小的时候的所有事情。从小她就被所有的人唤作假小子。没有留过长发,没有穿过裙子。男孩穿什么,她就穿什么。而妹妹十美,乖巧俊秀,笑容甜美。她们虽然是双胞胎,但因为是异卵双胞胎,长相完全不同。十全像个男孩子,胸部平平的,穿束胸的缘故,她的个头都比十美高出一大截。
童年时代,她的玩伴都是男孩子。她混在他们中间,没有人能分辨出来。十美跟在他们的后面,不言不语。她的手里擎着十全刚刚摘下来的丁香花,头上的红色的蝴蝶结一晃一晃的。调皮的男孩子常常拿十美开玩笑,他们说,十美,跟屁虫。十美不说话,看着十全。十全握住十美的手说,不许你们欺负十美。
十全和男孩子们比赛爬树。十美站在榆树下面,仰起脸的时候,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眯着眼,双手拢在嘴边,喊着,十全,加油。十全,加油。她的声音像三月的春风,柔柔的,掠过老榆树的枝头末梢。十全回过头,冲着树下的十美笑,洁白的牙齿。她看到树下的十美,跳跃着,兴奋地。她突然觉得有一股新鲜的力量注入了体内。浑身充满了力气。她的双手麻利地向上攀着,身体跃动着,敏捷的。很快,她就超越了其他的男孩子,第一个爬到了树枝的顶端。她像一只淘气的小猴子,骑在瘦瘦的枝头上,晃动着光脚丫。脸上弥漫着胜利者的笑容。站在树下的十美,看着颤巍巍的树枝,惊慌失措地叫着,十全,小心。十全笑,没事的。她抓了一把树叶,扔在了旁边的男孩子的头上。他们隔着几尺远的距离,开始在树枝上打闹。瘦瘦的树枝随着他们的动荡摆来摆去。十美吓得闭上了眼睛。她担心十全会压断树枝,从上面摔下来。她站在榆树下,开始哭泣。呜呜的哭声惊动了树枝上的男孩子,他喊着,十全,你妹妹在哭。十全双手勾着树枝,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她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
十全用脏的手背敲敲十美的脑袋说,哭什么。十美没有理会她,抽泣着。眼泪顺着她的秀美的脸庞滚落下来。小巧的鼻子微微抽动着,楚楚可怜的样子。十全替十美擦眼泪。她的手指划过十美的脸庞,留下一道道黑色的痕迹。明显的。她说,十美,不哭。十美还是不理会她,丢下她,一个人,跑回了家。过了一会,她的爸爸出来了,急匆匆的脚步。爸爸的后面跟着十美。十美小跑着。粉色的连衣裙角飘舞着。
十全看见爸爸向他走来,气急败坏的样子。她知道又要挨打了。她顾不上穿着脚向对面的马路跑去。她听到了爸爸在后面的叫骂声。他说,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她跑得飞快,心突突地跳着。她边跑边回头张望,确定爸爸没有追上来的时候,她才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来自脚底的疼痛。她坐下来,扳起自己的脚。脚心正在淌血,滴滴嗒塔的。
伤口的周围沾满了尘土,扎在肉里的碎的玻璃片隐约可见。十全紧咬着嘴唇,拔出了脚心底的玻璃片。
她啊的叫了一声,揪心的.她把那片血淋淋的碎玻璃扔出了很远
很晚的时候,十全拖着一只受伤的脚,一颠一颠,往家的方向走。她的裤子被树枝划破了,碎的布片,在晚风中飘摇。裸露的肌肤,凉飕飕的感觉。她站在门外,犹豫着,举起手,轻轻地叩着门。开门的是十美。十全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进了屋。十美跟在她的后边。她说,十全,你的脚。她蹲下来,抱住了十全的腿。十全推开了十美,她说,没事的。
爸爸坐在沙发上,一直在等十全。他说,十全,你过来。威严的口气。十全知道她是逃不过这一顿打的,尽管她已经躲了一个下午了。她慢腾腾地走到爸爸面前。她低着头,没有看爸爸的眼睛。爸爸说,把裤子脱下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照着爸爸说的做了。十美跑了过来,她跪在爸爸的面前,摇晃着爸爸的双腿说,爸爸,求求你,不要打十全。她的眼泪流了出来。爸爸站起身说,十美,回自己的房间。他神情冷淡,容不得半点反抗。十美看了一眼十全,捂着鼻子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十美记得十全倔强的眼神。
十美躲在自己的小床上,她用被子蒙住了头。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哭泣。她听的到隔壁屋里传来爸爸用力的抽打声和十全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声。过了很久,十全回来了。她用力地摔着门,她没有开灯,摸黑躺在了十美的旁边。十美一动不动,连呼吸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十全俯卧着,她的屁股像着了火一样,灼热的痛。她都记不清爸爸用细木棍抽了她多少下。刚开始的时候,木棍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会动。慢慢地,她不动弹了。她趴在沙发上,面朝下。眼睛闭着。她没有流泪。
十美的手伸了过来,她摸着十全的灼热的肌肤,说,十全,疼吗。十全没有说话。十美说,十全,我不是故意让你挨打,我只是担心你会从树下掉下来。我不要你死,我害怕见不到你。十全说,十美,我痛。十美跳下地,去外面的抽屉里拿来了药水。她开了灯,开始为十全的伤口涂药水。动作轻柔。她的嘴凑近十全的屁股蛋,徐徐地吹着。她说,爸爸为什么要这么狠得打你。十全说,他希望我死。
十美说,十全,爸爸可是你的亲身爸爸。
可是他根本就不爱我。十全吼着。
十全的妈妈生下十全和十美的时候,医生告诉她是龙凤胎。妈妈高兴地合不上嘴,她说儿子和女儿都有了,就叫十全十美吧。等第二天把孩子抱来了,才看清楚两个都是女孩子。妈妈很是失望。在一旁的爸爸说,就把十全当儿子养吧。妈妈听了爸爸的话,一直把十全当男孩对待。月子里就给十全穿蓝色和灰色的衣服,买玩具的时候也都是挑一些枪或者车。十全天生的气质也像个男孩子,坚强霸道,不像十美那么柔柔弱弱的。风和日丽的下午,妈妈把两个小宝宝抱到外面,放在门前空旷的草坪上。十全和十美在草地上爬来爬去。过往的行人,停下来,羡慕地看着。他们对十全的妈妈说,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真是十全十美。十全的妈妈笑,骄傲的。
妈妈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一天到晚除了祷告,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整个家庭都要爸爸来操持。十全记得5岁的时候和妈妈去教堂的情景。所有的人,男女老少,都闭着眼睛唱赞美诗,十美也和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十全坐在十美的旁边,左顾右盼。当赞美诗唱完后,所有的人跟着神甫说着阿门,异口同声地。然后便是一片寂静。阿门。十全大声地喊着。稚嫩的童声回荡在教堂的上空。所有的人都回过头,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他们被她的举动逗乐了。旁边的女教友,摸着十全的滑滑的头发,说,小男孩叫什么名字。十全说,为什么要告诉你。挑衅的口吻。她开始在教堂的走廊里跑来跑去。妈妈喊她,她不理会。她边跑边喊着阿门。妈妈急急地祷告着,低着头,闭着眼睛,说,仁慈的主啊,原谅这个有罪的人吧。十美陪在妈妈的旁边,安静的。神甫走下来,抓住了十全。他说,调皮的孩子是要受到上帝的惩罚的。十全眨巴着明亮的眼睛说,上帝在哪里。神甫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架说,上帝在你的心中,阿门。十全挣脱了神甫的手,她说,你骗人,我的心里只有十美,怎么会有上帝呢。
妈妈下次再去教堂的时候,故意将十全锁在屋里,要带着十美一个人去。十美说,我要和十全在一起。妈妈于是将两个孩子都留在了家里边,一个人去了教堂。
十全10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死于疾病。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也没有能治疗好妈妈的病。妈妈把十全和十美叫到床前,拉着她们的手说,妈妈要离开你们了,要听爸爸的话。上帝会保佑你们的,阿门。妈妈抬起瘦弱的手指在胸前划着十字架,缓慢的。然后妈妈闭上了眼睛。十全记得妈妈恋恋不舍的眼神。爸爸摁着她们的脑袋,粗暴地,说,跪下,给你们的妈妈磕头,以后就见不到她了。十全和十美双双跪了下来。十全沉默着。十美的眼泪簌簌的滚了下来。爸爸抱着妈妈的身体,像兽一样,发出了粗鲁的哭声。
晚上,十美躺在床上,咬着被角,哭泣。她的身体剧烈的抖动着。十全伸出了胳膊,抱住了十美。十美说,我们以后就是孤儿了,对吗。十全说,十美,还有我,有爸爸。
十美说,十全,不要离开我。
十全说,不会的。
十美说,十全,抱紧我。
十全用力地抱着十美。十美蜷缩在她的怀里,像一只柔弱的小猫。十全抚摩着十美光滑的肌肤。她突然觉得这个柔弱无助的女孩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照顾。她的心痛了一下。
十全和爸爸的摩擦总是不断。因为完不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她的爸爸常常被老师请到学校。年轻的女老师骂起人来很厉害。十全的爸爸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站在小老师的面前,俯首帖耳,听小老师数落他家的不争气的孩子。晚上回家,十全自然免不了要挨打。爸爸下手很重,她的小屁股几下就被打红了。爸爸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十美。早知道你会是这样,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应该把你掐死。十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就是不让它流出来。她说,你现在打死我也不晚,你以为我愿意生在这个家庭吗。你从来都没有像别人的爸爸一样爱过我,你除了打我,还给过我什么。爸爸的嘴唇哆嗦着,他握着木棍的手更加用力了。他说,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你。十美的哭声和邻居的劝告声纠缠在一起。十全的周围混乱而嘈杂,她被一个女人扯着衣领拖走了。她听到背后传来了爸爸粗俗的漫骂声和大人们之间撕扯的声音。两个男人拽着爸爸的胳膊,爸爸的衣服上的纽扣也被扯掉了。他吼着,你们放开我,我要打死这个孽种。
十全被带到了邻居家。晚上,她和邻居家的小哥哥挤在一起睡觉。小哥哥说,十全,我这里有烟,是从爸爸那里偷来的,你敢抽吗。十全说,为什么不敢。小哥哥光着身子,跪在床下面,从里面掏出了几根零散的香烟。他又蹑手蹑脚地从厨房找来了火。他说,我们来抽烟吧。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先给十全点燃。十全猛吸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呛得她咳嗽不止,眼泪都流了出来。小哥哥忙用被子蒙住了十全。他说,干嘛这么大声。渐渐地,十全平息了下来,她从被子里钻出来。她重新点燃那颗烟,光着屁股坐在窗台上,慢条斯理地抽着。小哥哥说,十全,你抽烟的样子真好看。两个年少的孩子,坐在冰冷的窗台上,抽烟。小哥哥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男人了,因为我学会了抽烟。十全盯着他两腿间的小鸡鸡,不说话。小哥哥说,十全,我一直都把你当男孩。你和十美不一样,十美才是女孩子。十全说,我也觉得我自己是男孩子,可是我没有小鸡鸡。让我看看你的小鸡鸡。小哥哥把腿分开,说,看吧。十全把头埋在小哥哥的两腿之间,认真地端详着小哥哥的小鸡鸡。她说,原来是这样。
13岁的时候,十全来了月经。纯白的床单上红红的一片。十美惊叫着,十全,血。十全莫名其妙。她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伤口。她说,哪里来的血。十美说,十全,你来月经了。十全看了一眼十美,没有说话。她把床单放在脸盆里,拿着肥皂走了出去。她打了一盆凉水,把床单浸泡在里面。红色的印记沾水后慢慢向周围扩散。她涂上肥皂用力地揉搓,红色慢慢退去。但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那片淡淡的痕迹。她把床单拧干,晾在了门前的草坪上。她坐在外面的大榆树下,不肯回家。十美喊她,她也不理她。她把手里的榆树叶子揉搓得支离破碎。手指绿意意的,放在鼻子下面闻的时候,清香的味道。十美走过来,在她的旁边坐下。她说,十全,不开心吗。
十全说,我为什么会来月经。
十美说,每个女人都会来月经的。
十全说,可是我不想做女人。
十美说,我也不希望你是女人。但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十全,接受事实吧。十美握住了十全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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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全在十美的怀里哭泣,她说,为什么会这样。十美抱着十全,她感到了她的无能为力。这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流眼泪。以前的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即使是在爸爸的鞭打下,十全都不会哭泣。十美的心一阵阵地痛。她记得十全因为她而去偷杂货店的糖果,被爸爸痛打。十全倔强的眼神,不肯认错。爸爸手里的皮带一下比一下重。十美站在旁边,眼睛都不敢睁开,爸爸手里的皮带每落一下,她的心就紧一下。她跪在爸爸的脚下,她说,爸爸,别打了,不怪十全。是我想要吃那些糖果,十全才去偷的。爸爸没有停下来,继续抽打十全。十美压在了十全身上。她说,你打我吧。爸爸想要拖她起来,她死死地抱着十全,不放开。爸爸无可奈何,终于愤怒地离开了。十美从十全的身上起来,她不说话,望着十全,眼泪不住地流着。十全裂着嘴,笑了一下,说,哭什么,我还活着。十美把口袋里吃剩下的糖果掏出来,朝十全的身上扔去。她喊着,我不稀罕这些东西。十全抿了一下嘴,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复杂。
十全来月经后的第二天,十美也来了月经。十美很安静,没有任何强烈的反应。她去门口的杂货店买卫生巾,羞涩的样子。她把黑色的塑料袋藏在背后,遇到熟人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脸红。她低着头,快快地往家走,心里紧张地要命。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学校里的公共厕所里,她不敢公开换卫生巾。她蹲在那里,等所有的人都走后,才开始行动。还没有换好的时候,上课铃就响了。十美急匆匆地系好裤带,往教室里跑。但她还是赶在了老师的后面。她走进教室,气喘吁吁。面色潮红。同学们都抬起头看着头。她低着头,不敢看同学们的眼睛。她在心里猜测着同学们是不是都知道了她来月经的秘密。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变得更加紧张。她坐在座位上,注意力怎么都集中不起来,老师在讲什么,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初中开学的第一天。十全记得,她走进学校里的女厕所时,所有的女孩子都惊慌失措,失声尖叫。很多人都涌向门口,争着往外面跑。没有来得及提起裤子的女生,蹲在那里不知所措。很快就听到有人喊,有流氓。厕所门口聚了很多的人,向里边张望。十全皱着眉头,说,至于吗,我又不会强暴你们。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裤带,脱下裤子,像所有的女孩子那样,蹲下来小便。她站起来的时候说,你们以为我愿意来这里吗。我宁愿去男厕所,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走出去的时候,女孩子们自觉地站在一边给她让路。她从她们面前经过,不屑的表情。很快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有一个打扮酷似男生的女孩叫十全。凌乱的碎发,脏的仔裤,帅气的脸。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们侧目看着这个张扬的女生,羡慕的眼神。高年级的几个混混男生,站在十全班级的门口,高声喊着十全的名字。十全走出来说,干什么。他们坏笑着,说,看看你。十全斜眼瞅着他们,冷淡的目光,说,我对你们没兴趣。男孩子们笑,放肆地笑。他们说,对男人没兴趣,难道你对女人有兴趣。十全说,跟你们没关系。她推开他们,从他们的中间穿了过去。她听到了他们张狂的嘲笑。他们说变态。
十全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和班里的几个成绩最差的男生坐在一起。他们这几个学生是班级里的特殊群体。老师对他们不管不顾,只要他们不扰乱课堂秩序,他们做什么老师都不干涉。比如在课堂上睡觉,比如看闲书,比如逃课。十全混在他们中间,一本接着一本看武侠小说。有的时候,有男同学会将黄色的书刊带到教室,他们在课堂上相互传阅。看那些淫秽的东西,不知不觉生理上起了变化。如果不幸被某个同学发现了,很快周围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在课桌下面窃窃地笑着。男生们在谈论这些属于他们自己的小秘密的时候,从来不避讳十全。十全夹在他们中间,有的时候还会发表一下个人看法。十全的思想总是让所有的男生都大吃一惊。他们惊讶地瞪着十全,说,男人的事你怎么知道。十全跟着那些男孩子一起逃课,抽烟,看黄色的录象。她的成绩在班级里排在最后几名。
妹妹十美和十全在同一个学校的不同班级。十美被分在了重点班,因为她在小学升初中的时候考了全校第一。十美在中学里依然很优秀,每次考试她的成绩都能登上学校的光荣榜。她得过很多奖状。她把那些奖状和荣誉证书带回家,交给爸爸。爸爸捧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他的眼睛眯着,嘴巴裂着。他说,十美一定会考上大学,你是爸爸的骄傲,不像十全……提到十全的时候,爸爸的眼睛里弥漫着挥也挥不去的失望。十美说,爸爸,其实十全是很聪明的。她只是倔强。况且你又打她那么厉害,她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爸爸说,别提她了,就当我没有她那个女儿。
过年的时候,爸爸给十美买了好看的新衣服。而十全什么都没有。爸爸说,你考试都不及格,还穿什么新衣服。十全看着爸爸,眼睛瞪得很大。她说,我早晚都会离开这个家。爸爸说,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拦着你。十全甩着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十美用剪刀把她新买的衣服剪成了碎片。十全夺下了十美手里的剪刀,她说,十美,你疯了。十美仰起下巴,看着十全说,十全,我一个人穿着新衣服心里会难受的。十全敲着十美的脑袋说,傻。十美笑,甜美的笑容。
大年初一。十全带着十美和邻居的伙伴一起玩耍。所有的人都穿着新衣服,只有她们两个人穿着破旧的,已经退了色的裤子和有点脏的棉袄。她们扎在一群孩子中间,特别显眼。十全一支接着一支地放炮,十美躲在很远的地方,双手捂着耳朵,缩着头。那些男孩子故意将炮扔到十美脚下。十美跑着,喊着十全的名字。十全把十美抱在怀里,说,不怕。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十美收到了一封情书,是同班的一个男孩子写的。直白的表达,激烈的句子。十美的心冬冬跳个不停。浑身不自在。她偷偷摸摸地看了看周围的同学,发现大家都在专心做作业。然后她迅速地将那封信塞进了书包。做完了这一切,她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动的时候,她才舒了一口气,长长的。晚上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和十全一起走。十美一路都沉默不语,她在想那封情书。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十全。十全说,十美,你怎么了。十美摇头,惶惶地。十全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走在十美的旁边,不说话。回家后,十美趁十全去卫生间的时候,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封信,试图放在抽屉里面的时候,被冷不防进来的十全发现了。十美忙关上了抽屉,她的脸红了。她低着头,不去看十全的眼睛。十全说,十美,你在干什么。十美摇头,没有。十全走过去,推开了十美,拉开了抽屉。十美叫了起来,但她没有能够阻挡住十全。十全还是翻出了那封情书。她在十美面前抖落着那张带着香味的卡通信纸,说,这是什么。目光咄咄逼人。十美低着头,不说话。十全推了一把十美,粗暴地。她吼着,你为什么不说话。十美仰起脸,望着十全冷俊的表情说,你都看到了,还要我说什么。十全当着十美的面,把那封信撕成了碎片,丢在了十美的脸上。十美望着十全,陌生的。她说,十全,你为什么要这样。十全不说话,她将十美推到了墙角,粗暴地。她低下头,开始亲吻十美。十美惊恐地瞪着十全,反抗着。但很快,她便安静了下来。她说,十全,为什么要这样。十全捧起十美秀美的脸庞,凝视着她的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爱你。
十全和爸爸的冲突终于在春天的某个下午彻底崩溃了。那天的下午,十全被英语老师赶出了教室,因为扰乱课堂秩序。十全一个人去了操场,坐在台阶上,抽烟。其他班的同学在上体育课,他们跑步从十全面前经过的时候,都要回过头,看她几眼。十全神情淡然,她并不理会别人的眼神。一个女老师,走到十全的面前,伸手打掉了十全嘴里的香烟。她说,谁允许你在学校里抽烟。十全站起来,说,你管不着。说完,她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从学校出来,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着,一个人。凌乱的碎发,脏的仔裤,淡漠的表情。双手放在宽大的上衣口袋里。过路的人都会瞅上几眼。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家门口。她在外面站着。这个时候家里不会有人在,十美在学校里,爸爸在单位。她犹豫着,还是掏出了钥匙。十全看到了两具赤条条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爸爸和一个女人。他们惊慌失措,女人忙拉过一条毯子盖在了身上,爸爸手忙脚乱地穿着内裤。十全看了一眼地板上躺着的肥胖的女人,说,大白天的发什么情。她从女人的身上跨过去,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把门关得震天响。她在自己的房间听到了女人穿衣服的声音,悉悉簌簌的,然后她听到了开门声。她知道女人走了。然后,爸爸踢开了她的房间的门,他说,你又在逃课。十全冷笑着,连你都在搞女人,我为什么不能逃课。爸爸恼怒成羞,他的巴掌落了下来,重重的。十全半边的脸火辣辣的,嘴角淌出了血。她望着面前这个因愤怒而面部扭曲的男人,她的脸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她说,你也就这点本事,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爸爸。爸爸的嘴唇哆嗦着,他指着门的方向,吼着,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从此以后你也别叫我爸爸。十全推开门跑了出去。她听到爸爸在屋里吼道,永远都别回来。十全狂奔着,眼泪飞溅。她的身影在街的拐角处不见了。
晚上的时候。十美放学回家,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饭桌旁边抽着烟。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屋里乌烟瘴气的。她去找过十全,班里的同学告诉她十全整个下午都没有上课。她没有说话,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没有看到十全。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已经猜到了发生的事情。慢慢地她站起身,穿上外套,准备出去的时候,被爸爸叫住了。爸爸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她说,我把十全找回来。爸爸说,别去。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
十美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她摸着旁边空荡荡的位置,心里一片空白,好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她隐隐觉得十全会回来,就像小时候那样,做了错事,总会逃离,然后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家。每次都是十美为她开门。十美趴在窗台上,双手托腮,焦急地等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会跑出去,兴奋地。看到她的时候,她会安心地笑。
那个晚上,十美一直在等,但始终等不到她熟悉的脚步声。失望和不安吞噬着她,一点一点。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想她。她一次又一次从床上爬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面张望。黑漆漆的夜晚像一张网,笼罩着她的视眼。她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熬不住了,睡了过去,蒙蒙胧胧的。她梦见了十全。她站在外面,喊她的名字。外面下很大的雨。雨水浇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双臂抱肩,瑟瑟发抖。十美的心痛着,要去开门的时候,从床上掉了下来。然后她醒了。她坐在地板上发呆。
那天,十美迟到了。第一次迟到。她去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结束了。她低着头走进教室,所有同学的脸上都弥漫着诧异的表情。同桌说,十美,你为什么会迟到。她支支吾吾地说,半路上车子坏了。然后她的脸便红了。
十美计算着,十全离开家已经一个月了。学校的领导找来了十全的爸爸,说要开除十全的学籍,因为多日旷课。十全的爸爸摆着手说,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跟我没关系。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
半年后的某个晚上,十全意外地出现了。十美记得那个晚上和别的晚上没有任何区别。秋天的夜晚,有一点凉。下了晚自修,她和同班的女孩子勾着手往外面走的时候,注意到了校门口抽烟的年轻孩子。她站在那里,凌乱的碎发挡住了眼睛,修长的双腿抵着地。由于天黑,她看不清她的脸。她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她冲着她吹了声口哨。她紧张地站住了,然后回头,便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她抿着嘴,闭上了眼睛,她的眼泪就那么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了下来。她叫着她的名字,十美。她朝她飞奔过去,像一头快乐的小兽。
十全长高了很多,超出了十美整整一头。她和她站在一起,刚刚到达她的肩膀。十美望着十全笑,甜美的笑容。十全敲着她的脑袋说,傻。
十全说,十美,我要走了。离开这里,去南方。
十美没有说话。她低着头,一只脚踢着路面上的被人随意丢弃的空的饮料瓶。
十全又说,过来看看你。
十美仰起脸说,什么时候走。
明天,火车票都买好了。
十美拉住了十全的胳膊,强硬地。她说,走,跟我回家。
十全挣脱了十美,我不回去。她的倔强的眼神凝视着十美,就像多年前凝视打她的爸爸那样。十美在心里想,她真的没有变,还是那么倔强。
十美说,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
十全迟疑着,最后说,那好,我们走。
3
十全把十美带到了城郊结合处的一间破旧的平房里。她踩着单车,十美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她的下巴轻触着十美头顶柔顺的头发。她闻到了熟悉的洗发香波的味道,淡淡的香草味,是她喜欢的那个牌子,十美一直在用,很多年了。她的心突然开始痛。这半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梦里寻觅这样久违的味道。
越接近郊区,路况越差。狭窄的马路,细细的,像一条带子,坑坑洼洼的。单车颠簸得很厉害。十全说,十美,坐好。然后她们便不再说话。风吹过,十美的长发飘舞着,抚过十全的脸颊。马路两边的路灯坏了不少,明明灭灭的。十全几乎是凭着感觉在走。这条路,她已经很熟悉了,走了半年了。从家里逃出来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换过地方。迎面有车疾驶而过,明晃晃的灯光刺得她们睁不开眼睛。十美腾出一只手,张开纤细的手指,挡住了眼睛。她不用担心十全,她知道十全总会有办法应付的。她果然将车子骑得稳稳当当。就像半年前十全离家出走后,十美知道她一定会活下去的。她只是想她。痛心疾首的思念。形影不离地走过了15年,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人的回忆,她怎么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半年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在经受着怎么样的劫难。隐忍的她从来不向别人吐露心中的秘密。一切都要由自己来承受,默默的。她无法忘记一个人在被窝里哭泣的很多个夜晚,只有夜陪伴着她。黑漆漆。那个时候她是那样的无助和孤独。心像一个无底的黑洞,看不到一丝光亮。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十全,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十全带着十美左拐有拐,拐进了一条小巷子。深深的巷子,看不到尽头。十全在一个陈旧的铁门前停了下来。她说,到了。十美从单车上下来,双腿发麻,走都走不了。借着周围的灯光,十美可以看到铁门锈迹斑斑,轻轻晃动,上面有细碎的铁渣掉下来。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低矮的平房密密匝匝。每个窗户里都亮着灯。十全推开了最里边的一扇木门,她说,就是这里。阴暗潮湿的屋子,不足6平米,散发着霉味。屋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水泥的地板,黑乎乎的。十美摸了一下,坚硬的木板上面覆盖着一张薄薄的褥子。褥子上面罩着一条辨不出颜色的床单。水泥的地板,黑乎乎的。底矮的屋顶,好象要坍塌下来一样。墙壁的皮也掉了,露出了灰色的砖块。她说,你就住这里。十全说,对,这里房租便宜。十美刚在床沿上坐好,突然看到了一只拖着长长的尾巴的老鼠,摇晃着肥胖的身体,从她的脚下慢悠悠地爬了过去。十美倒在床上,失声叫了起来。她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双眼。她喊着十全。十全说,不用怕,有我在。这里最多的就是老鼠,它们根本不怕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悠闲的老鼠。有的时候老鼠会爬上我的床,陪我一起睡觉。十美听得心惊胆战的。她都要哭了。她企求十全,不要说了。十全故意将手放在十美的脖子后面,猛地叫着,老鼠。十美哇哇乱叫,忙往十全的怀里钻。十全抱着十美笑。她说,你一直都是胆小鬼,十美。
十美说,十全,为什么要离开。
十全说,厌倦了这个城市,想换个环境。
十美说,必须走吗。
十全点头。
十美说,那我呢,你想过我吗。我们已经分离了半年,难道还要分离半个世纪吗。
十全说,十美,你要好好的。你必须上大学。
十美开始脱衣服,在十全面前。一件一件。她的身体像初放的花朵展现在十全面前。纯洁透明。她抓起十全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部。她说,虽然我们从小就睡一张床,但你从来都是背对着我睡觉。你一直都不肯碰我。十全。
十全说,十美,你为什么要这样。
十美说,这样的话你就会回到我身边。十全,我的心已经属于你,我的身体也要属于你。我们生下来就是要相爱的,我们是不会爱上男人的,对吗,十全。
十全说,十美,我已经和别人做过了。
十美说,我不在乎。十全,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要我吧,十全。
她们开始激烈地亲吻,互相抚摩。十全的手指在十美的花朵般的身体上蹂躏。她吸吮她的身体,然后她的手指进入了她的身体。十美抱着十全,情欲让她泪流满面。十美的身体在十全的怀抱里颤抖。十全想起了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她抱着瘦弱的十美。她说,十美,我们不是孤儿,还有我陪在你的身边。那个晚上她就感到了她对她的依恋。她觉得她是需要她一生照顾的女孩。
她们相拥着睡觉。早晨六点的时候,十全叫醒了十美。她说,你该去上学了。十美坐在床上发呆。慢慢地她说,我去送你。
十全说。十美,去学校上学。命令的口吻。
十美不说话,开始穿衣服。她下床后,没有洗漱,抓起自己的书包就往外面走。十全拉住了十美。她从褥子下面,拿出一些钱,放在了十美的手里。她说,拿去买书。十美冷不防抓起了十全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她说,十全,我恨你。她的嘴巴里有血的腥味。然后,她开始跑,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疼痛而亢奋。她不理会十全的喊叫。她不理会呼啸的车辆。她不理会交通灯。她对什么都不管不顾。她只知道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停下来的话,她怕她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8点钟的时候,十全坐上了南下的列车。闷热而嘈杂的硬座车厢,拥挤不堪。十全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她的视线一直未离开车窗外面。她的脸上是淡漠的表情,冷俊而帅气。凌乱的碎发挡住了眼睛。她陷入了长长的回忆,回忆不同时期的十美。小的时候,跟在她的后面,脑袋上的红色的蝴蝶结晃来晃去的十美。深夜不睡觉,等着为她开门的十美。把爸爸给的零花钱都塞给她的十美。看见她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赌气不搭理她的十美。当她告诉她她要离开的时候,眼中弥漫着深深的忧伤的十美。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有冰冷的东西滑落。她对自己说,再见,我的爱。
4
十全记得从家里逃出的那个晚上,她无处可去。她在马路上游荡,像一只流浪狗。这个城市她生活了15年,而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它是那么的陌生。偌大的城市居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风吹来的时候,马路两边的树枝哗啦啦地响。所有的人都匆匆忙忙,赶着回家。她在想,难道她们都有家可回吗。她蹲在马路边上,掏出烟,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每次都是刚打着火就被风吹灭了。最后一次,她背转身,用手心护着,然后就点着了。她抽着烟的时候,就看见了放学回家的十美。一个人,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走着。黑暗中,十美没有看见她。她赶紧躲了起来。她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十美。从来都是她们一起走着回家,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她能感觉得到她那种落寞的心情。有那么一刻,她想走过去,抱住她。但她没有那样做。她知道她早晚都会离开她,她要让她学会独立生活。
午夜2点的时候,她还在外面游荡。呼啸的风。冰冷的夜。孤寂的路灯。空旷的马路。她站在马路的中央,头发乱蓬蓬的,浑身哆嗦。然后她看到了马路对面还在营业的洗浴中心。她推开门,走了进去。服务生迎了上来,他说,先生,您要洗澡吗。服务生满脸疲惫,说话的时候无精打采的样子。十全说,我是女的。服务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忙着陪笑说,不好意思。十全说,我想找一份工作。服务生叫来了经理。经理见过十全,说可以留下来。
那个晚上十全是在洗浴中心度过的。她的工作是帮女客人搓澡。只穿一条内裤,坐在浴室外面的更衣室里,有客人的时候,她要帮助客人打开衣柜,放好洗澡水,然后等着客人叫她搓背。没有人的时候,她就那么坐着。下巴抵着膝盖。眼睛是空洞的,什么都没有。
十全的客人都是一些年纪较大的女人,她们在十全面前一丝不挂的时候,十全没有任何感觉。她对老女人不感兴趣。她对她们的颐指气使,甚至有一点厌恶。她尽量不使性子,努力满足她们的要求,她知道她必须生存。
洗浴中心的服务生都是年轻的孩子,没有学历,读过书,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能坚持读下去。简单的孩子们,快乐而单纯。有幻想,但活得很现实。心情好的时候,打打闹闹的。郁闷的时候,也会发脾气,无所顾及的。十全生活在她们中间,多少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因为她的外型,因为她的行为方式。她和那些男孩子似乎更容易接近,她常常无所顾及地和他们勾肩搭背,和他们一起抽烟,谈论女人。而在女孩子面前,十全表现的很谨慎。就连女孩子之间亲密的牵手的动作,她都会回避。由于她的冷俊,很多的女孩子都疏远她。她们看到十全和男孩子们打得火热,心里很是不服气。她们在背地里都骂十全骚货。她们的矜持和高傲让她们无法像十全那样溶入男人的世界。
某天的下午,洗浴中心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客人。十全见到她的一刹那,微微地吃了一惊。女孩子酷似十美。她在她的面前脱衣服,她盯着她,竟然有一种冲动。她想将她搂在怀里。女客人丝毫没有察觉十全的贪婪的眼神。她在水里泡了大约十分钟,然后喊十全为她搓澡。她仰面躺在那里,一丝不挂。十全的心砰砰地跳着。她在她的旁边,犹豫着,她在想是否该离开。她的身体让她想起了十美。强烈的感觉。女孩子说,快一点擦,我还有事。十全的手触及她的肌肤的时候,浑身感到不自在。她慢慢地移动着,她揉搓着她的胸部,情不自禁地。敏感的女孩感觉到了十全异样的动作。她叫着,推开了十全。她骂到,你变态呀。十全说,我不想隐瞒,我是同性恋。你的身体让我想起了我爱的那个女孩,但我不是故意要骚扰你的。女孩惊恐地瞪着十全,忙用手挡住了自己身体的敏感部位。她只穿了内衣就跑了出去。很快,十全便被经理叫走了。他怪怪地看着十全,他说,你被解雇了。十全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同性恋。十全说,同性恋不能搓澡吗。他说,如果别人知道我们这里雇佣了一个同性恋搓澡,谁还敢来洗澡。
一瞬间的工夫,洗浴中心的人都知道了十全的同性恋身份。十全从经理的办公室走出的时候,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所有的女孩子都叫着躲开了,像躲避瘟疫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弥漫着恐慌,包括那些平日里和十全很熟悉的男孩,他们看见十全的时候,都故意躲着,不去搭理她。
那晚,十全在自己租住的房间里哭了很久,第一次她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孤立无援。她想着十美,那个惟一能给她爱的女孩子。然后,她便决定离开十美,离开这个城市。
她看着手腕上十美留给自己的那个伤口。她说,十美,恨我吧。我要你好。你不应该过我这样的生活。这个世界让我们不自由。
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十全终于在第三天的中午抵达了那坐南方城市。下了火车,她背着破旧的帆布包,她的惟一的行李,和很多的人一起涌向出站口。
她站在车站的广场中央,看着像四面八方离去的人们,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十月份的南方城市,天气依然炙热。她的手不停地在面前扇来扇去,汗水还是马不停蹄地流着。身上的T恤和仔裤弥漫着浓烈的汗味和烟味。头发也是油腻腻的,一缕一缕的。但她已经无法顾及自己的形象了。当务之急是自己要去哪里。来这座南方城市之前,她没有考虑太多。她只是厌倦了那座北方的城市,她想换一 个环境。听说这里比较容易生存,机会多一点,她就过来了。此时此刻,梦想过的城市就在眼前,她却感到了迷茫。她不停地问自己,我要到哪里,我到底要到哪里。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她蹲在广场的中央,开始哭泣。突然她开始想念北方的城市,想念十美。但她知道一切都已回不去了。她必须在这里活下去。她在心里为自己加油。她告诉自己,十全,不哭。一定要坚强,因为你是十全。
十全没有选择住旅店,她问过了价格,她住不起。她花了3块钱买了一张地图。她坐在地上,把它摊开。她要从地图上了解这个城市。她的整个身子都伏在那张地图上面,她认真地看着。从地图上,她知道了她位于这个城市的西北角。从地图上她还知道这里聚集着很多的工厂。她觉得她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她把那张地图折起来,塞进了包里。她站起来,她对自己说,十全,一定可以找到活下去的办法的。
来这座南方城市的第一个晚上,十全是在公园的长条椅子上过夜的。晚上10点钟的时候,十全的旁边还有人在接吻。十全枕着自己的帆布包,很快就睡了过去。昏昏沉沉的。其间她醒来过一次。周围一片寂静。她感到阵阵凉意。她从包里抽出一件长袖衣服,盖在身上,然后便又睡了过去。凌晨的时候,她被晨练的人们吵醒了。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想爬起来的时候,却感到身上像被压着什么一样,动弹不了。于是她没有起来,她继续睡觉。快要接近中午的时候,她才醒来。她揉揉眼睛,坐起来,向四周张望。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他们望着她,鄙夷的神情。一对情侣经过她的身边,女孩子捂着鼻子,拉着男孩子的手说,快走。一位年轻的母亲指着她对自己的儿子说,如果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要像他一样去当叫花子。十全漠然地注视着他们。她的内心是平静的。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歧视。他们的鄙夷对她是造不成伤害的。从小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因为不听话,爸爸打她。因为成绩不好,老师看不起她。因为她的怪异的行为,同学们羞辱她。
她从长椅上站起来,感觉脖子酸痛。她甩甩了脑袋。然后她听到肚子叽里咕噜地叫着。她记得上一次吃饭还是在北方的那坐城市。她在火车站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一碗拉面,然后便上了火车,离开了那座城市。她在火车上没有吃任何东西,尽管她的帆布包里装着两个干硬的面包,是她在火车站的便利店花了2块钱买的。她在火车上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睡觉,趴在茶桌上,脑袋枕着胳膊。她怎么都醒不来。天亮的时候,旁边坐着的一个中年男人推醒了她。他说,吃点东西吧,你一直都在睡觉。她睡眼惺忪地冲着男人笑了一下,然后便继续趴在那里睡觉。火车经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很多的人兴奋地叫着,车厢里闹哄哄的。她被吵醒了,她抬起头,向外面望了一眼,看到了滔滔的江水。然后她便又睡了过去。直到火车抵达终点站的时候,她才清醒了。
她买了一瓶水,就着凉水,她将包里那两个面包吞进了肚里。干硬的面包,嚼的时候很费劲。吃下了两个面包,她仍然感到饥饿。她觉得她必须再吃点什么东西。然后她开始四处寻找饭馆。她走出了公园,又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街,在街的尽头,她终于找到了可以吃饭的地方。连着好几家的饭馆挤在一起。每家的店面都是油腻腻的,玻璃好象好久没有擦了,模糊一片,从外面张望,都看不清里边。门口停放着几辆又脏又破的自行车。老板娘走了出来,满脸堆笑,她说,里边坐。南方的口音,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眼睛明亮而坚定,一定是经过了不少磨练的女人。十全犹豫着,还是走了进去。她坐在了靠进门口的位置。老板娘把菜单递给了她,她扫了一眼说,最便宜的是什么。老板娘说,盖饭。十全说,好,就给我做盖饭。老板娘将菜单收走了。她冲厨房里喊着,盖饭一份。尖利的嗓音。麻利的厨子,很快就做好了。老板娘将盖饭端给十全,又给她盛了一碗汤。所谓的汤就是清水上面漂着些许紫菜。十全没有急着吃饭,她先是将那碗汤端起来,喝了个精光。然后她回头对老板娘说,还有吗,我还想要一碗汤。老板娘又给她盛了一碗过来。十全起先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放慢了速度。她边吃边向别处张望。来这里吃饭的人多半是民工,木然的表情,肮脏的衣服。他们像十全一样,吃最便宜的饭菜。几个人,坐在一起,边吃边谈论着什么。操着十全听不懂的方言。小饭馆的生意似乎很好。来来去去的,客人不断。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招待客人。她穿梭在厨房和饭厅之间,还要收钱,忙得不可开交。一下子又涌进四五个人,外边都没有位置了。老板娘将她们领进了靠近厨房的一间小阁子里。十全向里边张望了一下,她看到了被子和枕头。也许老板一家晚上就睡在里边。老板娘把菜单拿进去,等着那几个人点菜。十全向那边看了一下,她没有看见老板娘,她扔下筷子,麻利地向外面跑。老板娘追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跑出了很远的距离。她听到她在她后面喊,你还没给钱。她拐了弯,然后停了下来。她知道老板娘是不会追上来的。
她站在那里,从兜里摸出了五毛钱,皱巴巴的。她只有五毛钱。
十全在这座南方城市的第一份工作是送外卖。骑一辆破烂的自行车,穿梭在餐馆周围的大街小巷,爬很多的楼层。一天下来,双腿酸痛,双脚肿胀。然而薪水却是那么的少,与她的付出远远不成比例。就是这样的一份工作,她也是找了几天才找到。她记得当初要求老板加薪的时候,老板说了这样的话,如果你觉得少,你可以走人。等着做钟点工的大学生多的是。十全没有说话。至少这里提供食宿,她不用再去流浪街头和到处行骗。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觉得平衡了不少。骑着那辆28式的老式自行车,吹着口哨,爬上爬下。时间长了,客人开始喜欢这个快乐的北方孩子。他们会邀请她进屋,给她水喝。十全总是说,不耽误了,别的客人还等着呢。十全的勤快和能干赢得了老板的赞赏。老板许诺下个月给十全加薪。十全满心欢喜。她在心里盘算着等加薪后就给十美寄一点钱过去。
来这座南方城市快要半年了,她没有给十美写过信,也没有打过电话。但心里一直在想着她。每次看到放学路上背着书包,长发飘飘的女孩子经过身边的时候,她总要呆呆地看着她们跳动的身影,久久不肯离开。她们多么像十美。十美。她在心里念着她的名字的时候,心恨恨地痛着。她应该有美好的未来,应该去读大学。而不是像她一样,过着辛苦而庸俗的生活。所以她一直不肯和她联系。有的时候,她会梦到她。醒来的时候,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干脆摸黑坐在床上抽烟。看着暗夜里明明灭灭的烟火,想象着那座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和那个女孩。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好景不长。十全还没有等到老板为她加薪,那家餐馆就被查封了,因为卫生不合格。十全记得那天早晨去上班的时候,看到那条马路上聚集着很多的穿制服的人。哭声和叫喊声纠缠在一起。她看到老老板娘坐在餐馆的门口号啕大哭。老板在餐馆里不停地踱来踱去。几个服务员挤在吧台后面,看着。很快门上便被贴了封条。老板把所有的员工集中起来,为他们结算了工资。他拍着十全的肩膀说,再去寻找别的活吧,连我都失业了。老板苦笑着,满脸沧桑。那一刻,十全的心里酸酸的。她拥抱了一下老板,她说,保重。
十全拎着自己的破旧帆布包走出宿舍的时候,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刚刚找到了落脚点,还没有攒够租房的钱,却又要流浪街头。半年里她除了身上那点少的可怜的积蓄之外,再没有添置过任何的东西。所以她的那只帆布包还是原来的重量。她将它挎在肩上,然后回过头,望了一眼那个破旧的宿舍楼,默默地离开了。
失业后的第一个晚上,十全住进了一家旅馆的地下室。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安放着四张床位。白色的床单,污浊不堪。被子里裹着蟑螂的尸体。没有浴室,只有一个公共的厕所,男女混用。床下面放着一个塑料脸盆,布满了灰尘。十全用那个盆子去厕所里接了一盆子水回去,分给同住的女孩子。几个女孩子就那么凑合着洗了一把脸。另外的两个女孩子也是从北方的城市过来的。她们来这座南方城市游玩。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们几个人,谁都没有脱衣服,和衣躺在那里。那两个女孩子甚至在床单上铺上了一层报纸。她们也没有使用旅馆的被子,而是把自己随身带的衣服盖在了身上。十全没有那样做。她拉开被子蒙着头。她习惯蒙头睡觉。但她能闻到被子散发出来的发霉的味道。刺鼻的。
两个女孩子头对头躺在那里,商量着次日要去的地方。唧唧喳喳的,达不成共识。十全躺在她们的对面,沉默不语。其中的一个女孩子说,十全,你来这里已经半年了,你给我们推荐几个好玩的地方。十全说,我也不知道哪里好玩。女孩子夸张地叫了起来,不会吧,难道你没有去玩过吗。十全说,是那样的。连生存都是一个问题。
另一个女孩子趴起来说,其实一个女孩子,活着不一定要那么辛苦。你长相不错,如果你把头发留长,精心打扮一番,找个有钱人是没问题的。听说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有钱人。
十全笑。她说,有钱人不会找我。
那个女孩子坚持自己的意见,她说,你可以试一试。
十全说,不试。对有钱人没兴趣。我这辈子注定要贫穷。
女孩子不再说什么,躺下了。
十全在想,如果她告诉她们她是同性恋,不知她们会做出怎么样的反应。也许她们马上就会逃走,或者是她被旅馆的老板撵走。但她没有那样做。她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她知道这个社会对她们这样的人抱着极大的偏见。所有的人都厌恶她们,唾弃她们。在这座南方城市,她还没有公开公布自己的身份。他们只知道她是一个像男孩一样的女孩子,中性打扮,有一点帅。坚强。沉默。
很快,十全便在一家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她戴着黄色的安全帽,穿一身浸透了汗水的工作服,混在一群男人中间。没有人把她当女孩子,她本来就是以男人的身份来找活的。她和他们同吃同住。只是每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她要避开他们,单独一个人去洗。工友喊她的时候,她总是以各种理由塞搪过去。渐渐地他们便不再喊她一起去洗澡了。他们走的时候,只是和她打一声招呼,说,先洗了。然后,便三三两两地去了。所谓的澡堂,就是在工棚的旁边用木板临时围起来的简易房子,里面装了几个自来水笼头,再接上几根软的橡皮管,拧开水龙头的时候,会有白花花的自来水从橡皮管里冒出来。大家就举起管子,往自己的身上喷水,像浇花一样。有的时候,工友们之间会开玩笑。举着管子朝别人的身上喷水。他们的姿势像端着冲锋枪向敌人射击的英雄。被喷的那个人当然也不会心甘情愿,往往会反击。很快,清凉的自来水便从木板澡堂下面的缝隙里蔓延了出来,夹杂着男人们的笑声和粗俗的脏话。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是真正快乐的。不用顶着炎炎的烈日,不用挨工头的辱骂,不用扛沉重的袋子。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容易满足的群体。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没有多的公务缠身。从早到晚,机械地付出自己的体力,然后换回维持温饱的钞票。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过年回家的时候希望能拿到全部的工资,给家人买一些在城里人看来俗不可耐的东西,然后看着妻儿欢天喜地地拿起这件,放下那件。爱不释手。
十全背着几十斤重的沙袋从一楼爬上六楼的时候,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背沙袋。和她一起背沙袋的还有一个安徽籍的小伙子。小伙子个头不高,精瘦精瘦的,干来活来却有着使不完的劲。十全来工地的第一天,他抓起十全的手说,这么柔软细嫩的手哪是干粗活的。十全笑。她说,干的了,什么都可以干。小伙子说,以前是念书的吧。十全说,念过几天。小伙子拍着十全的肩膀说,小兄弟,干嘛不好好念书呢。我一直都想念书但没有机会。家里穷,供不起。我是老大,我的弟弟和妹妹还在学校念书。他们的学费都要靠我来挣。小伙子说着话的时候,眼睛垂了下来,十全看到了他脸上弥漫着的无限惋惜的神情。
繁重的体力劳动,炎热的气候,十全很快就病到了。她躺在工棚里的木板上,一动不动。她的身体滚烫,像要着火一样。工友都去上工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她嘴唇干裂,咽喉肿痛。她想喝水,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却从木板上滚到了地上。然后她便昏迷了过去。工友下工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十全,他试图叫醒她,摇她的身体她不动弹。他的手触到她的肌肤的时候,感到了一阵灼热的烫。他解开她工作服上衣的纽扣,想让她的身体散热。然后他就呆住了。他看见十全的胸前裹着一层白纱布,紧紧地,快要勒进肉里了。他在脑袋里打着转,莫非他是女人。他向周围迅速张望了一下,其他的工友此刻都在食堂吃饭,不会很快就赶回来的。他出于好奇,他将手伸进去十全的裤子里边,摸到她的下部的时候,他大吃一惊。千真万确,十全真的是个女人。他望着昏迷中的十全,头脑一片混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就在他要把手抽出来的时候,突然产生了邪念。
十全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安徽籍的小伙子坐在她的旁边。她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却感到下部疼痛。她觉得莫名其妙,她说,我怎么了。小伙子把头转向了别处,没有说话。十全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她激烈地摇着小伙子,她说,告诉我真相,我是不是被强暴了。小伙子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说,你明明是女人,你为什么要装扮成男人呢。他们那些人都是禽兽,你知道吗。小伙子的声音越来越高。十全愣愣地望着他。突然,她开始放声大哭。她扯着小伙子的衣领说,告诉我,那个畜生在哪里,我要杀了他。小伙子将她摁在了床上。他说,十全,你冷静一点。你不能这样。他已经逃走了。但我报警了。十全用被子蒙住脑袋,哭泣。
晚上的时候,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她开始吃东西。小伙子坐在她的旁边给她削苹果。她把苹果递给她的时候,她咬了一口,慢慢地嚼着。他看着她。他知道她还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慢慢地,她仰起脸,看着他。她说,我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他看着她。他说,中午下工后,本来打算先回去看你,但别的工友喊我一起去吃饭。我就随他们去了。我想你只是一般的感冒,应该没什么。我匆匆地吃了几口,给你打了饭,丢下别的工友就往回赶。拎着饭盒,走进工棚的时候,就看到那个畜生正在你身上发泄。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们在一起闹着玩。因为我一直都没有想过你会是个女人。他看到我以后,惶惶张张地站起来,提裤子。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你是个女人。他还怂恿我去干坏事。当我明白真相后,我向那个畜生伸出了拳头。我们扭打在一起。然后其他的工友陆续回来了,有人喊着要报警。那个畜生感到情况不妙,就逃走了。我们几个人把你送到了医院。他们都回去上工了。我留了下来。
久久地,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十全的头向后仰着,她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6
两天后,十全出院了。她站在医院的门口,从包里掏出了一些人民币,塞给了安徽籍的小伙子。她说,你帮我垫的医疗费用,还给你。小伙子说,不用还了。知道你没有多少钱,我的境况比你好。十全坚持让小伙子收下。她说,我会活下去的。但你的弟弟妹妹还等着你给他们邮钱。小伙子犹豫着,最后没有能拗过十全。他说,你打算去哪里。十全向周围望去。这座繁华的都市和她刚来的时候一样,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华丽的建筑,奢靡颓废的气息。而她已经不是那个曾经的她了。她突然开始厌恶这个给她带来耻辱的城市。她站在人群中,她感到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赤裸裸地盯着她,仿佛她们已经知道了她是被玷污过的女人。 她说,我要离开这里。
小伙子说,你要回北方吗。
十全摇头。我已经回不去了。
小伙子说,十全,留下来吧。让我来照顾你。
十全凝视着他的真诚明亮的眼睛,说,我是同性恋。
小伙子的嘴巴久久地张着,傻傻地望着十全。好半天,才说,怎么会是这样。
十全说,我有一个爱人,十美,在北方的城市上高中,我们从小青梅竹马。就是这样,我没办法爱上你。
小伙子说,十全,我无法理解你。你是一个女人,你怎么会爱上女人呢。
十全笑,惨淡的笑容。她说,全世界的人都无法理解我们,但我们的确是存在的。我们的感情也是真挚的。只是我们永远都生活在阴暗的角落,我们无法走到阳光下。
小伙子一个劲儿的摇头,茫然的表情。十全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我该走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站在车站广场的中央。她回头,四处张望。她记得一年前,她就是站在这里,她刚刚来到这座梦想中的城市。然而当她的双脚踏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她竟然是那样的无助和孤独。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要去哪里。她记得自己蹲在地上哭泣的情景。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这一刻,她就要离开了,带着耻辱和痛苦。十全站在售票大厅,她在看墙上悬挂着的列车时刻表。她的视线在那些黑色的方块字上面扫来扫去。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地名,福建的一座小镇。她想她也许可以去那里待上一阵。她买了硬座的车票。火车上,她又开始睡觉,不吃不喝,也很少说话。她趴在那里,枕着自己的胳膊。她开始做梦,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关于十美,关于她的贞操。梦中她在哭泣。抽泣的声音惊动了旁边的旅客。他们推醒她。她趴起来,她摸着自己的脸,湿湿的。她穿过拥挤的人群,站在过道里抽烟。她吸得很猛,突然她就被辛辣的烟味呛了一下。她开始咳嗽,她的眼泪流了出来。这一幕,让她记起了她6岁那年,第一次抽烟,在邻居的家里。和一个比他大的男孩,光着屁股坐在冰凉的窗台上。她记得她看过他的小鸡鸡。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把自己归入了男人的群体中。见到十美的时候,她会兴奋,心跳会加快。在她幼小的心灵里萌发了要和她一辈子好的念头。
她的身体靠在车厢的过道上。她的脸上是淡漠的表情。脏的仔裤,凌乱的碎发挡住了眼睛,嘴里叼着一颗劣质香烟。经过的旅客都会瞅她几眼,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除了她自己。她在想十美。北方城市的那个女孩子。
十美,你知道吗。我被强暴了,被一个男人强暴了。
她突然蹲在地上,发出了像动物一样沉闷的哭声。
十全乘坐的慢车在次日中午的时候,抵达了她要去的那个小镇。列车员打开车门,只有她一个人下车。很快,车门便被卡挞一下锁上了。火车开始启动,缓慢地。她站在那里,望着它离去。然后,她便向出站的方向走去。简陋的站台,稀稀落落的旅客。没有潮水般的拥挤,没有人声鼎沸。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冷清。铁栅栏围成的出站口,只有一个剪票员,三十多岁的女人,皮肤暗黑,没有光泽,涂浓艳的口红,神情麻木。张着手,机械地接过人们手中的车票。
出站口的外面,等着很多拉客的男人,光着上身,肩膀上搭一条毛巾,讲着饶舌的普通话。女人们的手里都举着一个牌子,正方形的,上面写着住宿的字样,歪歪扭扭的字体。站前广场上,胡乱地停着人力三轮车和摩托车,闲着的车手围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声音很大,像吵架一样。TAIX的前门是敞着的,司机就躺在里面,露着两只脚,在外面。广场上铺着的水泥方砖已经没有了棱角。随处可见的垃圾堆在广场上。男人女人都穿着拖鞋,光脚,走来走去。所有人的皮肤都是黑黑的,宽阔的额头,高而明亮。闽南人的长相。个头矮小。
十全走出来的时候,很多的人围了上来,男人,女人。有问雇车的,有问住店的。十全最后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走了。女人说她的旅馆就在车站的附近。十全走在她的旁边,沉默地。女人似乎很健谈,也许是职业的习惯,她问十全来自哪里。十全说出了那座北方的城市。女人的眼中飘过一丝惊喜。她说,我的儿子就在那边打工。十全笑了一下,淡淡的笑容。她突然想起了一个词,背井离乡。她离开了她的城市,来到了这座小镇,而这个小镇的人却去了她的城市。原来我们一直在告别。一直在行走。告别故乡,告别亲人,也许还有那个深爱着的人。然后便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接触陌生的人。我们的脚步一直在向前,无休无止。而故乡,就是那个藏在心里,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女人说,打算来这里做什么。
十全说,只是想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然后便会离开。
也许是因为十全来自于她的儿子正在待着的城市,女人对十全很热情。她特意给十全安排了一个最好的房间。洁净的床单,整齐的布局。十全洗过澡,便开始睡觉。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她才醒过来。她去旅馆的对面,吃了一碗拉面。最便宜的那种普通的拉面,碗里漂着辣椒油和香菜。老板是兰州人,回民。男人的头上戴一顶白色的小帽子。女人罩浅绿色的头纱。小孩子在地上跑来跑去。卷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店面不大,只容得下四张桌子。油腻腻的桌面上摆放着盛酱油和醋的小瓶子,瓶子的外面积满了灰尘。地上满是脏的餐巾纸和使用过的一次性筷子。因为是下午,没有顾客。十全走进去的时候,老板一家人正在看电视。十全说要一碗拉面,老板起身进了厨房。老板娘看着十全说,听你的口音好象是北方人。十全说,是的。老板娘说,这种小地方很少有北方人来的。我在这里5年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北方人。
十全笑。她说,怎么会跑到这里做生意。
老板娘说,大城市竞争太激烈了,干脆就来到了这里,清净。这个小镇上只有我们一家做拉面的。
老板端来了做好的面条。他说,挣钱不容易啊。为了生存,从大西北跑到了东南角。以后还会去什么地方还不清楚。已经5年了没有回过家,老母亲去世的时候都没有回去。太远了,花不起路费。听老家的人说,老妈临终前一直喊着我的名字。我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挣点钱回老家盖一所新房子。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挣够盖房子的钱。男人的脸上写满了沧桑。沾着白面的手指间夹着一颗香烟。
十全笑了一下,便开始低头吃面条。
十全向旅馆的老板娘打听过,小镇上有一所寺院,位于小镇后面的山腰间。寺院里住着一位老和尚。十全问清了路线,便告别了老板娘,一个人向寺院的方向走去。
老板娘从后面追了上来,她说,小伙子,你不会是要出家吧。做不得的。
十全笑着摇头。她说,不会的。只是想去看看。
老板娘说,这两天,我也看不出来了,你心里装着事。但我知道你是不会和我讲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希望你坚强。想想你在北方的父母吧。小伙子,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的儿子。他和你差不多大。女人的眼圈红了。
十全上前拥抱了一下女人。她说,不用担心,我和你的儿子都很好。她拍拍女人的背,然后离开了。走在路上,她突然就想起了妈妈。妈妈离开她已经10年了。整整10年,她都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抚。她记得妈妈离开的时候,嘴里念着阿门,手指在胸前划着十字架。她说,上帝会保佑你们的。然后她便永远地离开了她们。她还记得妈妈离开的那个晚上,十美蜷缩在床上,咬着被角哭泣。她说,十全,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孤儿了,对吗。想着这些的时候,她的心痛得厉害。她在心里轻轻地呼唤,妈妈,妈妈。
上帝真的会保佑我们吗。可是我被强暴了,上帝知道吗。
7
小镇很小。十全走了不到20分钟就从小镇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她站在马路的这边凝望对面的山,连绵的山脉,低矮,平缓。山上种满了树,郁郁葱葱。隐约可以看到旅馆的老板娘说的那座破旧的寺院。穿过马路,就来到了山脚下。十全站在那里,等着一辆重型卡车开过去,便向马路对面的山脚下走去。这里的山,不像北方的大山,多岩石。山上几乎很难见到石头的踪影。坚硬的土,踩在脚下。山上弥漫着植物的清香。十全随手采摘了一朵雏菊,放在鼻子下面闻。清爽的味道,像女孩子的肌肤。她想起了十美,十美小的时候的样子。跟在她的后面,手里握着一些野花。她在想,如果她现在就在她的面前,她一定会把手里的雏菊插在她的头发里。风吹过,她的掌心里的花掉在了地上。她看着它,没有捡起来,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通往寺院的那条路已经被荒草覆盖。青石板砌成的台阶上生长着茂盛的不知名的植物。但十全还是很顺利地来到了寺院前。四周静悄悄的。大门紧闭着。班驳的大门,年久失修,都快要坍塌下来。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大匾,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很难辨认。只有大门两端悬挂着的风铃在丁零作响。
十全推开了寺院的大门,里面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十全站在门口向里张望。院子里有一棵参天古树,繁茂的枝叶向高处肆意舒展。阳光在绿叶之间静静地流动。十全努力向里边张望,看到了几根掉了漆的柱子。她试探性地问了一 句,有人吗。没有人回答。然后她便慢慢地向里面走去。
绕过那棵古树,她便来到了位于正面的殿堂。大殿里冷冷清清的,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供奉的几个罗汉的身上落满了灰尘。墙角处有蜘蛛结下的网,上面挂着几只已经干瘪的苍蝇。香炉里空空的,连香火的灰烬都看不到。地上满是老鼠留下的脚印。十全站在其中的一个罗汉面前凝望着,然后她便听到了脚步走近的声音,回头,便看到了一位老和尚。五十多岁,光头,袈裟的袖子上打着补丁。十全听旅馆的老板娘讲起过,这里住着一位老和尚。她猜想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位老和尚了。于是她说,希望没有冒犯您。老和尚说,请问施主是来烧香问事的吗。十全没有直接回答老者的问话,她换了话题。她说,好象来烧香的人不是很多。老和尚说,都10年没有人来过了。十全说,那么,这么多年您一直就守在这里。老和尚说,以前和师傅一起住在这里,师傅圆寂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十全从包里掏出了在小镇上特意买好的檀香,她必恭必敬地跪在香炉前,然后点燃了三柱,插在了香炉里。老和尚就站在她的旁边,他闭着眼睛,一只手转动手里的念珠,另一只举在胸前,嘴里念着什么。十全朝那些罗汉磕头。然后她回头,问旁边的老和尚,他们什么真的能拯救不幸的人吗。老和尚说,小施主,忘记已经发生的事情吧。十全没有说话,站了起来。她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塞进了大殿门口的木头箱子里。硬币落下去的时候,发出了寂寞而空荡的声音。她走出了大殿,她站在院子的中央,仰头望那棵参天古树。阳光透过绿叶,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凌乱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她说,不幸的事情真的可以忘掉吗。
老和尚说,时刻提醒自己记着的事情, 是很容易被忘掉的。
十全转过脸笑。她说,师傅,谢谢您。我有一个请求,我可不可以住在这里,不会很长时间的。当然我会支付一切费用的。
老和尚说,寺院里有的是空房,你可以住下来。
十全被安排在了寺院动边的一间屋子里。屋里很久没有人住了,推开门的时候,可以闻到灰尘的味道。老和尚说,这里以前就是供香客借宿的,后来来的人少了,便没有人来这里住了。
老和尚的房间就在十全的对面,推开窗户,可以看到老和尚在屋子里打坐。他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十全趴在这边的窗户上,望着那边的窗户。她在窗前站了很久。夏天的寂静的夜晚,她能听得到寺院里植物疯长的声音。萤火虫在她的面前飞来飞去,她伸手的时候,就抓到了一只。她张开手心,看到它的身体暗了下去,很快,它便逃出了她的手掌,在不远处的地方又亮了起来。仰起头的时候,便看到了夜空中的星星。久违了的星火。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看见过了。在那座繁华的南方城市,是看不到星星的。夜晚只有闪烁的霓虹灯和灰蒙蒙的大气纠缠在一起。她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夜空中的星星代表死人的灵魂。那么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妈妈吗。有流星划过的时候,她没有许愿。许愿是十美最爱做的事情。她记得和十美在一起的时候,每当有流星落下的时候,十美就会双手合十,抱在胸前,闭着眼睛,虔诚的样子。当她问她许了什么愿的时候,她总是不告诉她。她说,说出来就不灵了。有的时候,夜晚的天空,有飞机从头顶飞过的时候,十美都会说,就当是流星,许个愿吧。
此时此刻,那个爱许愿的女孩子,她在做什么呢。
又一颗流星划过头顶的时候,十全开始许愿。她说,告诉十美,我还活着,在想她。
次日早晨。十全在一阵麻雀的争吵声中醒来。她下床,推开窗户,然后便看到了寺院中央的那棵参天古树上的麻雀,它们正在拌嘴,唧唧喳喳的,从这边的枝头跳到那边的枝头。十全大声地喊着,喂,在吵什么。她的声音惊动了所有的麻雀,然后它们便忽地都飞走了。这个时候,老和尚走了出来,隔着窗户问十全,小施主,睡得好吗。十全说,很好。他说,后面的园子里有井,自己打水,可以洗澡。
十全走出了屋子。清新的空气。柔和的晨阳。植物的清香。她不紧张开嘴,贪婪地呼吸着。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了。她顽皮地向上跳着,努力地跳。一下,一下。然后,她便向后面的园子里的古井旁走去。古井的周围蔓延着野草。十全站在井口旁,用一只木桶打水,然后把清凉的井水倒入了古井旁边的用木头做成的浴缸中。然后,她脱掉衣服,跳进了浴缸。十全躺在透明清澄的井水中,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有那么一刻,她的大脑是空白的,什么都不想,安安静静的。当她的手指触摸到自己的肌肤的时候,悲伤便袭上心头。她记得她被玷污了。被一个男人。她在自己光洁的肌肤上狠狠地掐了下去,直到感到疼痛难忍时,才松开了手。低头看时,有指甲的印痕。她说,畜生。
十全洗过澡。老和尚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就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粥,咸菜,馒头。简单的早餐。老和尚说,出家人,没什么好招待的。十全漫不经心地吃着。她一直都低着头,不肯说话。老和尚在她的对面,盘着腿,正襟危坐。他吃饭的声音很大。很快他就吃光了他的那一份。他没有马上离开,依然坐在那里。挺着腰,直直的。慢慢地,十全说,可是我还是忘不掉那些痛苦的经历,一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就跳了出来,从四面八方。
老和尚说,明心见性。常住真心。
十全说,怎么样才能明心见性。
老和尚说,如果施主愿意,可以跟我一起生活。
吃过饭,十全和老和尚一起下地干活。他们每人扛着一把锄头,走在田间的垅上。一前一后。老和尚说,寺院里没了香客,一切都要自力更生。
十全说,为什么不去还俗。
老和尚说,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被亲生的父母丢在了寺院的门前,是师傅把我捡回去抚养大的。所以我这一辈子都要住在寺院里,用我的忠诚的信仰报答师傅的养育之恩。
十全低着头,弓着背,汗水顺着她的两鬓淌着,没完没了。她抬起胳膊,不住地擦拭着。她仰头向天空望去,阴天,都不见太阳的踪影。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流这么多的汗。这是她第一次在农田里干活。她尽管很卖劲,但总是落后于老和尚。快到中午的时候,老和尚朝十全喊着,小施主,歇会儿吧。十全扔下锄头,走到老和尚的旁边,躺了下来。老和尚从干粮口袋里掏出了两个馒头,递给了十全一个。十全用沾满泥土的手接过来,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着。很快她就将手里的馒头吃光了。她说,还有吗。老和尚又给了她一个。
十全在寺院里整整住了一个月。白天和老和尚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归来,就坐在老和尚的旁边,听他给她讲佛经的故事。她竟然听了进去。她像他一样,盘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没有任何杂念。
一个月后,十全要离开的那天。天下着小雨。望着烟雨笼罩下的寺院,十全的心里弥漫着无限的惆怅。她在窗前站了很长时间。视线穿过开着的窗户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对面屋里打坐的老和尚。他闭着眼睛,像一座石雕。她走出自己的屋子,来到了他的窗前。她就那样站在细雨中,看着他。雨水顺着她的碎发淌在了脸上。过了很久,她听到了老和尚的声音。他说,小施主。十全咬了一下嘴唇,说,我要走了。她的声音很轻。老和尚没有说话,她又说,师傅谢谢你。这一个月的时间,我真的就把发生过的不幸的事情忘记了。我现在重新振作了起来,我还要继续回到那坐南方城市。老和尚走了出来,把一块玉观音挂在了十全的脖子上。他说,常住真心。十全点着头,突然她感到脸上有热热的东西划落。她说,师傅,可以抱你吗。老和尚点头。十全抱了一下老和尚臃肿结实的身体,然后挎上自己的帆布包,走出了寺院的大门。
绵绵的细雨。孤零零的寺院。十全踩着打滑的青石板砌成的台阶向山下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快,她没有回头,她的眼泪在细雨中飞扬。
十全重新回到了那座繁华的南方都市。生活像轮回,在地上画着圆。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她打量着这座分别了一个月的城市,一如从前。到处都是人流,密密匝匝的。热浪从头顶滚过,放肆的。她对自己说,我又回来了。是的,她又回来了,依然孑然一身。只是这一次,她的神情更加淡定了,也没有了初来这座城市时的焦虑,彷徨。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清清楚楚。尽管她的口袋一如她初来时那样,身无分文。
经历了,然后懂了。
第一天的晚上,她是在这座城市西北角的一座立交桥下过的夜。她熟悉这座城市,犹如熟悉她生活过的那座北方城市。她和一群乞丐睡在一起,他们都是一些年纪较大的老人,或者是一些身体有缺陷的人。这些老人大多来自南方的农村,因为子女不养老,只能自己出来讨生活。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除了乞讨,他们没有别的生存技能。然而就连乞讨这样的生活,他们也是受制于人的。他们的老大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本地女人。十全见过那个女人。早晨的时候,她来这里,开着一辆破旧的东风大卡车。她把那些乞丐一一送到行乞的固定地点。中午的时候,她会给他们送饭,几个白菜包子而已。他们每天的行乞所得都要交给老大。老大还为他们规定了最低的标准,完不成任务的人,他们的午餐的包子的数目就会减少,甚至一个都吃不到。一旦他们中有人生病,就会被老大丢弃。十全见过他们中的几个人的行乞方式,跪在地上,不住地向过往的行人磕头。麻木而机械。几乎每个过路人都要扔下一些钱,在他们的面前。十全见过一个人,一次就掏出了50元,放在了一个老妇人的面前。每天下来,他们每个人都会有几百块的收入。十全是无法与他们相比的。十全干得是拾荒的工作,辛苦而收获甚少。
十全提着一只麻袋,行走在这座城市阴暗肮脏的地方,从别人倾倒的垃圾里寻找能让自己维持生计的废品。走过她身边的人都会捏着鼻子,快快地跑开。十全不理会别人鄙夷的目光。她的头扎在垃圾桶里,一心一意地寻找能换钱的东西。她记得她在广场上,跟在两个女孩子的后面,等着想要拣她们快要喝空的饮料瓶。她跟了她们很长时间。两个女孩子察觉后,诚惶诚恐,手拉着手,没命似的逃跑。十全在后面喊,别跑,我不是坏人。两个女孩子听后,跑得更快了。她还记得,她因为不小心碰触了一个中年妇女的身体,而被她破口大骂,她骂她臭流氓。
每天晚上,十全把一天的破烂买到废品收购站,然后回到立交桥下,和一群乞丐睡在一起。他们谁都不脱衣服,地上铺一些报纸,然后就躺了上去,头下枕着自己的鞋子,然后便睡着了。即使是这样,他们依然睡得很香。每天早晨都是在老大的叫骂声中醒来。那个被称作老大的女人,把那辆破旧的东风大卡车停在立交桥下面,从车上跳下来,便开始吼。有的时候,她还会用穿着高跟鞋的脚去踢那些身体残疾,行动不便的人。她催着他们走快一点。每天早晨,在女人到达之前,十全就已经离开了她的宿营地。她必须赶在扫街的人前面去掏垃圾桶,去晚了的时候,垃圾桶便会被扫街的人洗劫一空。
十全每天的伙食也是极其简单,就在路边的小摊上随便买点吃的勉强添饱肚子,渴了的时候,就喝自来水。她进去过一次餐馆,但被赶了出来。老板娘一手叉这腰,一手指着她高声嚷着,臭要饭的,滚出去。十全说,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来吃饭的。老板娘冷笑着说,你吃饭,你有钱吗。像你这样骗吃骗喝的我见多了。老板娘叫来了两个男服务生把十全推了出去。
回到这座城市后,十全没有洗过澡,没有换过衣服。她和每一个乞丐一样,浑身散发着酸臭的味道。脏兮兮的头发,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衣服。脚上的帆布鞋破了,大脚指头都露在了外面。光脚,没有穿袜子,脚指头黑乎乎的。来月经的时候,她跑了五六家便利店才买到卫生巾。便利店的老板拒绝买她卫生巾,他们说,死叫花子,你买卫生巾,你变态啊。十全说,我是女人。老板威胁她说,快走,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再不走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拣了两个月的破烂,终于有了一点积蓄后,十全便开始张罗着租房子。她特意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在上面寻找适合自己租住的房屋。她打过几个电话,但租金都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有一位女房东,极力邀请十全去看房子。她说,我这里交通便利,出门用不了3分钟就可以坐上地铁。而且,这边的环境也好。十全说,对我而言,房租便宜是最大的实惠,别的都无所谓。女房东说,你去做梦吧。然后她就把电话挂断了。十全听着那边传来的盲音,笑了一下,茫然的。十全也去找过中介,但中介要的房租更是离谱的高。而且,中介的工作人员对十全的态度非常冷淡。十全走进去后,几个女孩子都在聊天,没有人主动接待她。她走到一个女孩子面前说,我要租房子。女孩子斜着眼睛瞄了她一眼,说,租什么样的房子。她的口气冷漠。十全说,便宜点的就可以。女孩不耐烦地说,我们这里没有你要的便宜的房子。然后她便不再理会十全,回头继续和其他的女孩子聊着某女明星的绯闻。十全没有说话,咬了一下嘴唇,离开了。临出门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女孩说,外地人,瞧他那傻样儿。接着便传来了女孩子们像自来水一样哗哗的笑声。十全的脚步停下片刻,然后又继续向前走,沉默的。
她决定去偏僻的郊区一带转转,也许可以在那里找到便宜的房子。她坐地铁,坐了很长的时间,从始发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地铁沿途停停走走,每站都有人上上下下,但接近终点站的时候,拥挤的车厢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几个可以数得清的乘客,相互打量着,想着自己的心事,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就那么坐着。寂寞地。十全的视线集中在车厢里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位女明星做得炊具的广告。十全忘记了那个女明星的名字,也忘记了她主演过什么电视剧。她只记得她见过她,在电视上。广告过后,便是一位过气的歌手在撕声力竭地唱着什么,她只听清楚了一句歌词,如果你现在离开了我。买报纸的妇女拖着一个小女孩走到她的面前,向她兜售当日的报纸,十全摇摇头。旁边的男人买了一份报纸,掏出了5块钱,他说不用找了。女人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十全低下头的时候,就看到了女人的旁边站着的小女孩的眼睛,望着十全。漆黑的眸子,明亮纯真。小女孩似乎很害羞,迎上十全的目光的时候,赶紧收回了视线,低下了头,同时一只手紧紧拽着妈妈的上衣的一角。她的头上的红色的蝴蝶结在晃动着。十全的心紧了一下,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个跟在她的后面,脑袋上的红色的蝴蝶结晃动的十美。十美,她轻轻地呼唤着这个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名字。十美,她应该长高了吧,还有,她快要高考了。她把手伸进了脖子里面,握着老和尚送给她的那块玉观音,心里说,请求观音菩萨保佑,保佑十美考出好成绩。她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9
走出地铁站,她明显感觉到了荒凉。这里好象城市的尾巴一样,被现代文明遗弃了,只有几幢灰暗的楼房挤在一起,马路边病怏怏的法国梧桐垂头丧气的样子,大卡车驶过后的尘土弥漫在空气中,呛人的味道。拼车的人站在路边大声吆喝着。十全沿着马路走的时候,就看到了张贴在路边电线杆上的租房启示,上面还留了电话。十全惊喜地记下了电话号码,然后到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年轻的声音,动感甜美。女孩告诉了十全具体地址,她说,半个小时后她会在楼下等她。
十全坐上了一辆小巴士,一路颠簸着,大约二十分钟后,她抵达了女孩说的那个地方,下车后,她又步走了十多分钟的路程,然后她便看到了女孩说的那个小区。小区的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但她还是看到了站在门口翘首的女孩。她走到她的面前,停下来,没有说话。女孩回头的时候,吓了一跳。她微微吃惊,望着十全,说,你不是说你是女的吗。十全说,我本来就是女的,有身份证作证。她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了女孩。女孩说,你来自北方。我大学时的好朋友就是北方人,好亲切哦。十全笑。女孩说,十全,喜欢你的名字。我叫夏草。夏天的夏,小草的草。因为出生在夏天,爸爸就给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我还有一个哥哥叫冬虫。冬天的冬,虫子的虫。因为出生在冬天,爸爸就给他取名叫冬虫。我们俩合在一起就是冬虫夏草。
夏草走在十全的右边,她转过脸说,十全,你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十全说,我有一个妹妹,十美。女孩仰脸看了一眼十全,说,十全十美,有故事的名字。就像冬虫和夏草。十全没有说话。女孩接着说,很小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哥哥。但是这个社会不允许我们相爱。他们说那是乱伦,犯了大忌。非要拆散我们,哥哥被送到了大洋彼岸,我被留在了这个城市。妈妈说世界上有很多的男人,为什么偏偏会喜欢上哥哥。是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男人,但哥哥却是惟一的,他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哥哥走了,我的世界也便坍塌了。夏草的弯弯的睫毛抖动着,她的眼中有东西滑落。十全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空的易拉罐,她说,15岁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个世界让我们不自由。所以我离开了那座北方城市,来到了这座南方城市。我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像我一样。为了她,我宁愿一个人背负所有的罪恶。
夏草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里面的装修很温暖。木质的地板。粉色的墙壁。粉色的窗帘。明媚的阳光,落了一地。阳台上有盆栽的植物。玉兰花开着白色的花朵,清香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夏草说,这是哥哥最喜欢的花。我一直养着。她把鼻子凑近玉兰花瓣,嗅着。她说,很像哥哥身上的味道,很想他的时候,我就会守在这盆花的旁边,数那些细碎的花瓣,一遍又一遍。数着数着我的眼泪就会流出来。我知道无论我怎么数,哥哥都不会回到我的身边。而从前,我只要从一数到三,哥哥就会出现。女孩开始笑,放肆的笑声,像明亮的阳光一样落了满地,然后十全便看到了她的眼泪。十全的心,有那么几分钟是痛的。她想起了北方的那个女孩子。她不知道她是否也像夏草想着冬虫一样想着她。她记得她她要离开的时候,她在她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下去。她说,十全,我恨你。她转过身,从兜里摸出一颗烟,点燃,伏在栏杆上,抽着。她说,十美,对不起。
夏草一个人住在这里,父母在市里的繁华地带另有房子。夏草很少回那里。她说,对于我来说,那里就是极地,我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哥哥在的时候,我们一起住。他走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以前住过一个女孩,结婚后就搬走了。
夏草说她是自由职业者。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几乎不怎么出门。一个星期出去一趟,也是去外面的超市买一些日用品。因为长期的熬夜和足不出户,她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不健康的白。夏草毕业于这座城市最好的名牌大学。长相俊俏,像这座城市里所有土生土长的女孩一样,有着细腻白净的肌肤。大学里,她没有谈过恋爱,她说除了冬虫,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她和这个城市一样,品位不俗,格调优雅,喜欢爱尔兰音乐,喜欢咖啡。喜欢一切棉质的东西。棉质的床单,棉质的窗帘,棉质的内衣,棉质的袜子。经常胃痛。她是十全真正意义上接触到的第一个本地人。以前的时候,十全在马路上或公交上随时都能遇上本地人。他们经过她的身边,优越的神情,高傲的姿态,鄙夷的眼神。但夏草不像他们那样矫揉造作。她很真实。她说,本地人也没什么可以自豪的,不过是父母在这里做爱罢了。
夏草住一间卧室,另一间租给了十全。便宜的房租。十全很是感激。她没有想到也没有想过花那么少的钱可以住这么舒适的地方。夏草说,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要和我分担家务。第二,必须保持房间整洁,我讨厌鼠蹋的人,特别是女孩子。
十全洗过澡,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很久没有在床上睡觉了,一直睡在立交桥下的水泥路面上,刚躺在床上,软绵绵的,她还有点不习惯。她把纯棉的被套捂在脸上,有淡淡的肥皂的香味。她想起了13岁的那个早晨,第一次来月经,床单上留下了红红的血迹。她把床单扯下来,放在脸盆里,擦上肥皂,使劲揉搓,然后晾在大门外的草坪上。晚上,太阳落山后,她把晾干的床单拣回去,重新铺在床上,脸贴在床单的表面,可以感觉到太阳的温度,同时还闻到了肥皂的香味,就和现在夏草家的被子一样的味道。那种肥皂的清香,让她似乎又回到了北方的那座城市,那个家。可是,家,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她翻转身,用被子蒙住头,很快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塌实。一直持续了二十多个小时。她没有做梦。或许是做了,她不记得。总之,醒来的时候,她什么都忘记了。忘记自己在哪里,忘记了时间。
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黑蒙蒙的。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该去马路上的垃圾桶里掏宝了。当她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是在立交桥下,而是在床上。她有些茫然。我在哪里。她向周围望去,然后便记起了一切。她笑了一下,跳下床,推开了睡房的门。
夏草光着身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的丰满的胸部上下颤抖,刚刚洗过的头发服帖地沾着后背,没有擦干净的发梢还在滴水。她对站在门口,怔怔的十全说,睡醒了。十全挠挠乱蓬蓬的头发说,现在几点。夏草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卡通钟表说,北京时间24点整。十全皱了一下眉头说,怎么会是晚上。夏草耸耸光着的肩说,当然是晚上了,你是昨天晚上睡的觉,睡了整整一个 白天。十全终于起清醒过来了。她记得昨天晚上她洗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借了夏草的睡衣穿。然后和夏草一起坐在窗台上抽烟,感到困了的时候,便去睡了。她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她说,你怎么不去睡觉。夏草说,我记得和你说过,我晚上不睡觉的。然后她光着身子跳上窗台,坐在那里开始抽烟。她轻轻地吐着烟圈,嘴向上噘着。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耷拉在下面。修长的双腿,从侧面看过去的时候,显得更加长。十全的心砰砰地跳着。来这座南方城市,她还没有遇见过让她心动的女孩。她感到了不自在。她低下了头。她说,夏草,你能穿上衣服吗。夏草喷了一口烟雾,莫名其妙地看着十全,说,我在家从来不穿衣服的。这里又没有别人,你又是女孩子,我为什么要穿衣服。十全沉默着,然后她咬了一下嘴唇,说,有一件事,我想我必须告诉你,我是同性恋。她说得很慢,也很犹豫。她观察着夏草的反应。夏草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悠然地抽着烟。她好像没有听到十全刚才所说的。慢慢地,她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她来到十全的面前,她的乳房触到了十全的平坦的胸部。她说,你是同性恋怎么了,我爱的是冬虫。十全刚要说话,夏草捂住了她的嘴,她说,别说,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你爱十美。有些人注定是在劫难逃。比如我和冬虫,比如你和十美。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相爱。然后她逃一样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很快,她便又出来了,穿一件吊带的棉布睡衣,粉色的,上面有卡通的图案。她望着十全笑,她说,这样可以了吧。十全点头说,恩。夏草重新回到了窗台上,她说,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拉拉。
十全说,为什么。
夏草说,直觉。我一直相信我有这个能力。知道我最先注意你的身体的哪个部位吗。
十全摇头。
夏草说,手指。你的手指。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那样修长灵活的手指。即使是钢琴家也不一定有你那么完美的手指。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它一定是用来做爱的。
十全说,我一直活得很艰难,因为我是同姓恋,因为我是女人。我的最大的愿望是能攒一笔钱,然后去做变性手术。
10
夏草将手中的烟蒂扔在了地板上,她撩起窗帘,望着外面墨一样凝重的夜色,她说,他爷爷的,这个世界真是俗气啊,反而我们成了罪人。爱谁就谁,关他们屁事。然后,她转过头,她的下巴抵在两膝之间,眼睛注视着某个位置,慢吞吞地说,大一的时候,我们班上的同学一起去厦门实习,我也去了。回来的时候,哥哥就被送走了。毫无征兆的。他们切断了我和哥哥的所有联系。然后,妈妈便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被安排去相亲。男人是个公务员,身材矮胖。吃饭的时候,望着他的肥胖的手指,我突然开始笑,我想象着他的肥胖的手指摸在肌肤上的感觉,我简直不敢往下想,我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男人的妈妈看着我,皱眉头,她当时一定在想我是不是有精神病。妈妈在桌子下面一个劲儿踢我。后来我终于止住了笑,但突然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我很想冬虫。冬虫,他在哪里。我现在需要他,他为什么不在我的身边。然后,我站起身去了卫生间,我一直在那里哭泣,我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我用凉水洗掉了精致的妆容。
吃过饭后,那个不死心的男人要和我单独相处。他把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送走后,便带我去附近的公园。我们走了一段路,我一直都不说话。走到僻静的地方,男人突然吻我,他的肥胖的手指撩起我的裙子,伸进了我的内裤里边。我抚摩着他的身体,很快,他的下边便硬了,就在他想要进入的时候,我一把推开了他,在他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我说,你去死吧。然后我便扬长而去。我一路都在笑,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解决的。我是故意那样做得,我就是要让他难堪。后来那个男人再没有来纠缠过。她的妈妈不知道和我的妈妈说了什么,我的妈妈也不再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了。但她始终不肯让我和冬虫联系。我们分开已经四年了。有的时候,我在想,也许冬虫已经有了别的女孩,可能他早已把我忘了。否则这么长时间,他为什么不和我联系。他是知道我在学校的地址的,他至少可以写信给我。他知道我在想他吗。每天晚上起床的时候,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早安,哥哥。我知道冬虫在的那个国家太阳正在升起,而我的这边已经是深夜。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网上查找那个国家的每一所大学的留学生的名单,但我就是找不到冬虫的名字。我托在那边的朋友帮我打听,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冬虫的下落。我在很多的网站发了寻人启示,我说,冬虫,全世界我都可以放弃,就是不能没有你的消息。如果有人在美国看到他,请告诉他,我在想你,每一个白天,黑夜。启示发布后,我每天都会关注,但我的失望与日俱增。我一直都没有找到冬虫。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难道我要一直这样等待下去吗。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怕等来的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十全,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爱一个人这么难。爱情本来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但为什么一些不相干的人要来干涉。他们有什么权利对别人的爱情指指点点。夏草的肩膀轻微地抖动着。她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十全靠近了她,她把她抱在怀里。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她们的身体靠在一起,沉默着。
然后,夏草仰起脸说,十全,陪我去喝酒。我想喝酒。
她们下楼。夏草把十全带到了一家24小时的便利店。夏草一下子买了20罐啤酒。十全吓了一跳。她说,夏草,买多了。夏草笑着摇头,不多的,你们北方人很能喝的。十全说,我担心你。夏草说,,我就是要喝醉。她们每个人手里拎着10罐啤酒,走出了便利店。午夜的风吹乱了她们的头发。十全说,夏草,我们去哪里。夏草说,就在这里。我们就坐在马路边上喝酒。冬虫在的时候,我们经常在午夜里坐在路边喝酒,边喝边唱,然后喝到烂醉如泥的时候,互相搀扶着回家,一路上跌跌撞撞,连汽车都得躲着我们。冬虫走后,没有人陪我一起喝酒,陪我一起唱歌。我的世界真的就那么在一瞬间坍塌了。我终于明白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冬虫,我是为了冬虫而活着。我的世界里只有哥哥。但是哥哥他被我弄丢了。夏草开启了一罐啤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将啤酒喝光了。她把空的啤酒罐用力得向马路的另一边扔去。她说,可耻的人,见鬼去吧。
夜色如水,流淌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明晃晃的路灯下,十全和夏草并排坐在马路边上,她们的脚下堆了很多的空的啤酒罐。她们已经喝了很多的酒。十全把脚下的空的啤酒罐踢得哗啦啦地响。她说,夏草,这是我来这个城市里最快乐的一个晚上。 夏草推了一下十全,她说,今晚我也很快乐。我知道自己已经醉了,喝醉了就什么都不去想了,包括冬虫。我真的好开心。然后,她把手里的空的啤酒罐扔了出去。她大声喊着,我很快乐。你快乐吗。她的声音穿透夜色,弥漫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驾车的司机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探出头张望着。夏草站起身说,十全,我们跳舞吧。十全说,好。夏草拉了一把十全,十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一只手搭在夏草的肩上,另一只手揽着夏草柔软的腰枝。她们在马路上晃动着身体。她们的嘴里唱着那首经典的老歌《甜蜜蜜》。唱到高潮的部分,夏草开始转圈。她的身体灵活地转来转去。十全朝着她吹口哨。她说,夏草你跳得真好。夏草说,当然,我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小的时候,妈妈把我和冬虫送到少年宫学舞蹈,我们两个是对里跳的最好的。
天亮的时候,她们终于想起回家。
夏草说,十全,我好困。你背我走。
十全蹲下来,说,你上来吧。
夏草趴在十全的背上。十全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摔到了,仰面朝天,压在了夏草的身上。她们开始笑。夏草推开了十全。她说,我忘你,你是十全,不是冬虫,你背不了我。
十全趴起来说,我可以的。我们再试一次。
夏草说,不可以。我们走。她的胳膊搭在十全的肩膀上。她们像两个醉汉一样,摇来晃去。她们的嘴里叽里咕噜地唱着一些不成调的歌。她们向家的方向走去。
十全很快在麦当劳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夏草帮她找的。夏草的表姐是那里的经理。短发,深兰色的职业套装,精致的五官。像这个城市里所有的白领阶层一样,精明能干。很会算计。她扫了一眼站在她面前的十全,然后对夏草说,又是新认识的外地人吧。夏草瞅了表姐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愿意帮忙就帮,不愿意帮就算了。说话别伤人自尊。外地人怎么了。说完,她拉起十全就往外面走。表姐赶紧拦住了她们。她说,夏草,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我说不留她了吗。我只是觉得你整天无所事事,也不出去工作,和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混在一起,你怎么一点都不上进啊。夏草笑,轻蔑的微笑。她斜着眼睛瞅着表姐说,是啊,我不上进,我游手好闲,因为我没有你那勾心斗角的本事。我不喜欢明争暗斗,我也没那么多心计。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觉得我这样很快乐。你表面上虽然风光,但不见得活得开心。你说是吗。
十全穿黄色的马甲和白色的衬衫,手里拿一条抹布忙碌地穿梭在餐桌和垃圾桶之间。她麻利地把顾客丢下的纸杯和包装袋统统收进托盘,然后再迅速地用手中的抹布在桌面上擦几下,然后便将托盘里的垃圾倒入垃圾桶。一天到晚,重复做着这样的工作。有的时候,她会被领班喊去拖地板。她低着头,弯着腰,挥动着拖把,一丝不苟。地板拖过后,领班会来检查。20出头的女孩子,整天拉着一张脸,说话的时候趾高气扬。对她手下的每一员工都很严厉。每天都有人挨训。十全刚来的时候,一天要被骂好几次。她说她桌子没有擦干净,她说她抹布没有洗干净,她说她地板没有拖干净。总之十全在她的眼里做什么都不合格。她把十全叫到办公室,板起脸说,十全,如果你还想继续留下来的话,就把工作做好。十全说,我会努力的。她知道她不可能去和她争辩,除非她想走人。
十全从领班的办公室走出来,心情坏极了。她知道她已经很努力了,她也知道她是故意在刁难她。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只能忍气吞声,找到这样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她不用再去捡破烂,至少她不用再去建筑工地干活。虽然领班刻薄,但与她以前做过的工作相比,她还是觉得这份工作很轻松也很体面。这样想的时候,她笑了。她说,加油,十全。你一定会做得很出色的。好心的同事悄悄地对她说,十全,别理会领班,她有病。她对所有的新人都那么狠。她总是想方设法挑别人的毛病,似乎只有挑出了别人的毛病才能显出她的威风。其实她也活得心惊胆战的,她担心我们这几个手下会取代她的位置。她有一次和我说她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总是莫名其妙得惊醒,出一头冷汗。十全笑。她说,其实她也不容易。同事撇着嘴说,小小年纪总想着怎么算计别人,小心遭报应。然后她们看到了领班走过来,便各去做各的事情。领班叫住了十全,她说,十全,上班时间不准聊天,你不知道吗。十全说,对不起。我以后注意。领班哼了一声,从她的面前走了过去。
晚上下班后,她先乘坐末班地铁,然后再换乘小巴士,回家。她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司机将车子开得飞快。她的整个身体随着车厢一起颠簸。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像要睡着一样。白天在班上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回放。无非都是一些鸡毛蒜皮之类的琐事。比如领班的批评。同事的玩笑。顾客的不满。想着这些的时候,她就到家了。
十全回去的时候,夏草总是在电脑前打字。她的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噼里啪啦的。音响里放着爱尔兰的音乐,轻柔舒缓,如水一样流淌。她的旁边放着一杯雀巢的咖啡。咖啡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十全推开门的时候,夏草总会说一声,早安。十全笑,疲倦的笑容。她说,现在可是晚上。夏草说,可是对于我来说就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11
十全换了睡衣,然后去洗澡。洗过澡,她将攒了一天的垃圾送到楼下的垃圾桶,然后便躺在床上睡觉。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夏草便会对她说,晚安。她知道夏草要去睡觉了。夏草刚刚洗过澡,用毛巾抱着湿漉漉的头发,正在往脸上涂着雪花膏。她经过十全的身边的时候,十全闻到了熟悉的洗发香波的味道。她怔了一下。她望着夏草发呆。夏草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说,你怎么了。她摇头。她说,没怎么。那一刻,她想起了十美。夏草笑,她说,你在想十美,对不对。十全没有说话,走进了卫生间。她把自来水拧得哗哗响,她在洗脸。夏草隔着卫生间的门,大声说 ,十全,很想她的话,就给她打个电话吧,也许她正等着你的电话呢。十全没有说话。她从卫生间走出来,换上衣服,推门出去了。夏草在她的背后说,真是个白痴。
领到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十全便买了一瓶Chanel的香水,给夏草。夏草说,半个月的工资没了吧。十全说,表示一下谢意,帮我找了工作。夏草说,其实我是不喜欢用香水的。十全愣了一下,说,我看见卫生间里有空的香水瓶。夏草说,那是冬虫用过的。冬虫喜欢用香水。他用过的东西我都保留着。十全笑。原来是这样。
她们两个人坐在窗台上抽烟。夏草用肘部碰碰十全,说,十全,你真想谢我的话,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十全看了一眼夏草说,什么。夏草说,做爱。十全,我很想做爱。每次来月经之前我都想做,非常想。但我还没有和女人做过。我们做怎么样。十全抽着烟,不说话。夏草推了十全一下,说,不要以为我会爱上你。我爱的是冬虫。我现在只是想做爱而已,很想。难道你不想吗。夏草掐灭手中的烟,扔在地板上。她转过身,抱住十全,开始亲吻她。她的口水不自觉地淌了出来。每次接吻,她都会流大量的口水。她自己说是条件反射。她记得,第一次和冬虫接吻。她的口水泛滥。冬虫的校服和她的校服的前面湿了一大片。
那一年,她10岁,冬虫11岁。冬虫比她高出整整10厘米。她们也是像现在她和十全一样,坐在窗台上,看窗外的天空。他们的嘴里吃着泡泡糖。突然,夏草转过头说,冬虫,我们接吻吧。冬虫说,可是我不会。夏草说,就是这样了。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她坐在那里,闭着眼,张着嘴。她的口水顺着嘴角淌了出来,无声无息的。她屏住呼吸,紧张地等着冬虫来吻她,但过了很长时间冬虫都没有动静。夏草睁开了眼。她望着傻傻的冬虫说,你怎么不吻我。冬虫说,我在想,先吻你的上嘴唇,还是先吻你的下嘴唇。突然夏草嘴里的泡泡糖卡在了喉咙里。夏草开始咳嗽,剧烈的咳嗽。冬虫手忙脚乱,他说,夏草,你怎么了。夏草不说话,张开嘴,指着里边。冬虫捧起夏草的脸说,来,我看看。他的脸靠近夏草的脸的时候,他的嘴唇就触到了夏草的嘴唇。柔软的,像花瓣一样。他感觉像有电流穿过身体一般,簌簌的。一种本能驱使他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夏草的唇上,然后他们的舌头搅在了一起。后来,夏草记得冬虫说过这样的话,接吻是本能,和吃奶一样,不需要学习。
夏草推了一下躺在她旁边的十全,说,刚才在和你做的时候,我想的是冬虫,你呢,是不是在想十美。十全不说话,她在抽烟。夏草说,不爱的两个人是很不爽的。以后决定不和你做了,还是自己解决的好。十全你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十全说,14岁。我们学校里有一个比我大的女孩。她经常带我去她家里玩,还有别的女孩,大概有七八个,都是同姓恋。我们在一起玩,她的父母也不会怀疑什么。有一次,她的父母不在家,她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脱光了衣服,她说她要教我们做爱。我们听了她的话,全都一丝不挂。然后她就和我做了。虽然那次经历很美,但心里不舒服,觉得对不起十美。因为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十美。每次和十美一起去洗澡的时候,摸着十美光洁的肌肤,我都会亢奋,但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后来和班上的几个男孩子一起去看录象《春光咋现》,然后才知道同性之间也可以产生爱情,叫同性恋。再后来认识了那个比我大的拉拉,她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同性恋之间的故事。我就把这些听来的故事,讲给十美听。十美每次都是红着脸,很害羞的样子。她说,十全,这些话,不能说给别人听。人家会说你变态的。
夏草说,我的第一次比你早一年。13岁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给了冬虫。我已经来月经了。那时我们俩什么都不懂,更不懂如何避孕。偷了妈妈的安全套,但不知道怎么用。我和冬虫折腾了大半天,也没套上安全套。冬虫,他比我还笨。后来,我干脆把那几个套套扔进了马桶,放水冲了下去。第一次,对于女人来说,简直就是受难。我当时疼得都喊了出来。冬虫说,你忍一下,咬紧牙关坚持一下。我听了他的,闭着眼睛,咬牙坚持。我说,冬虫,不用管我,你进来吧。但我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冬虫在我的体内爆发后,他抱紧我的身体说,夏草,还疼吗。望着冬虫脸上满足的表情,我笑了,我说,我不疼了。冬虫也笑了。他给我擦眼泪。他以为我真的不疼了。他总是那么傻,傻乎乎的像个孩子,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有的时候,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揉着他软软的头发,我不觉得我是在抱着我的哥哥,我的爱人,我总觉得我是在抱着我的儿子,我的天真的儿子。
和冬虫发生了性关系后,我40天没有来月经。我都要急死了,我和冬虫说我怀孕了。冬虫疑惑地看着我,说,怎么会呢。我说,当然会了。生理书上写着发生性行为就会怀孕。冬虫不解地说,可是,你还是个小孩。听了这句话,我差点晕过去,我指着冬虫的脑袋说,你长没长大脑,只要有了月经,不管你几岁,都会怀孕的,就是3岁的小孩她也会怀孕的。冬虫一下子急了。他说,夏草,那怎么办啊。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然后,我开始哭。冬虫抱着我说,夏草别怕,我会想办法的。然后,他出去了。快要晚上的时候,他回来了。他说,夏草,我有办法了。我同学说,你可以住在他们家悄悄把孩子生下来。他的父母都在国外。他一个人住。没有人知道的。我当时听了这话就生气。然后就不理他了。整整10天没有理他。我每天照镜子,看自己的肚子是不是大了起来,我害怕极了。我还找来了一条皮尺,用它来量腰围,我发现我的腰围一天比一天粗。我越来越相信自己怀孕了。55天的时候,我终于来月经了。我在卫生间里看见那久违的红液体的时候,我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那么跑出去,兴奋地叫着,冬虫,我来了。冬虫说,你什么来了。我说,我来月经了。冬虫一句话都没有说,软软地坐在了地板上。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表情,如释重负。原来他比我更着急,只是他不说出来而已。
他总爱说的话是,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去美国。然后我们在那里结婚,你可以生很多的小孩,我在外面努力赚钱,养活你们母子。可是现在,他一个人去了美国,却把我丢在了这里。
十全,你知道吗。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妈妈把我叫到她的跟前,意味深长地说,夏草,上了大学,就找个男朋友吧,妈妈不管你了。以前管你是怕你影响学习,现在你考上了名牌大学,我们都安心了。只是到了大学里,谈了朋友也要有分寸,不要做过分的事情。我附在妈妈的耳边说,妈,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女儿早已经不是处女了。
大一的一个下午,我翘了课,约了冬虫来我的宿舍。我忘记了锁门。我们刚刚开始亲热。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们俩都吓了一跳。等我们看清楚来人的时候,我们更害怕。我们的妈妈就站在我们的面前。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一丝不挂抱在一起,妈妈比我们更难堪。我注意到她的脸色变了。她哆嗦着,她晕了过去。
12
她在医院苏醒后,我和冬虫都在她的身边,但她不愿意看到我们,她赶我们走。我和冬虫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们的背靠在墙壁上,我说,冬虫,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一定会阻止我们的,千方百计。冬虫不说话。他低着头。我感到了失望,无比的失望。我闭上了眼睛,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冬虫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他说,夏草,相信我们的爱。然后他在我的耳边唱起了梁静如的《勇气》,唱到最后的时候,他哭了。他唱不下去了。然后我接着唱了下去。医院的走廊里,我们一起在唱《勇气》,泪流满面。那是我和冬虫在一起最感动的场面,现在回忆的时候,我依然会流泪。可是那个傻乎乎的家伙,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些。
十全每晚都是店里最后走的一个服务员。还没有下班的时候,其他的女孩子都已经蠢蠢欲动了,她们偷偷地打电话,给等着接她们下班的男朋友。下班后,她们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然后匆匆地离开。她们会把一些收尾的工作交给十全,比如洗抹布,拖地板。然后抱着她的头,在她的额头上响亮的亲一下,笑着说再见。十全总是一个人揽下所有人的活,低着头,洗所有人的抹布,擦上肥皂,用力地揉搓。然后将洗干净的抹布晾在店里的窗台上,平平整整的。每晚,十全洗抹布的时候,领班都会站在她的后面,她不说话,然后很快便会离开。一次,她在拖地板的时候,正好经理从她的旁边经过,经理说,为什么每天下班后都会看见你在拖地板。十全抬起头,说,其他的人都已经走了。经理说,你为什么不急着回家。十全说,把活做利索了,离开的时候心里才会塌实。经理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然后,领班便走了过来。她冷冷地说,经理刚才在和你说什么。十全说,她问我为什么每天都看见我在拖地板。领班说,你怎么说的。十全说,我说其他的人都走了。领班从十全面前走过的时候,她的高跟鞋踩在了十全的布鞋上面。十全疼的叫了出来。领班回头,看了一下,冷漠的眼神,没有留下片言只语,便走了。十全望着领班的背影,咬了一下嘴唇,继续低着头拖地板。晚上回家后,她脱下鞋子,发现自己的一个脚指头有淤血。她抱着那只受伤的脚坐在窗台上发呆。夏草说,十全,你怎么了。十全说,没什么。夏草走到十全的跟前,说,让我看看你的脚怎么了。十全把脚伸给了她。她指着十全受伤的脚指头,说,怎么回事。十全说,领班踩的。夏草说,故意的,是吧。十全没有说话。夏草说,十全,你为什么不找她算帐。他爷爷的,她以为她是谁啊。十全说,没必要。夏草说,十全,你越是这样,人家越欺负你。十全说,夏草,在你的眼里也许觉得这样的事很委屈,但我不觉得,因为对于我来说,能找到这样的一份工作已经很满足了。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而我只是一个初中还没有毕业的外地人,我在这座城市毫无竞争力,我只有努力工作,不去抱怨,我才能生存下去。夏草跳上窗台,点燃一颗烟,抽着。她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和我在大学里学习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一定不会去上大学。上大学,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和金钱的一件事情。她的手搭在了十全的肩上,她捏了她一下,她说,十全,加油。要相信自己。十全点头。
十全从经理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被等在外面的领班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领班说,你去经理的办公室做什么。十全说,经理的表妹让我给经理带点东西过来。领班说,真的是这样吗。将信将疑的表情。十全说,一条裙子而已。夏草和她的表姐借了一条裙子去参加了一个派对,她自己不想过来,让我替她把那条裙子还给她表姐,就是这么一回事。领班说,现在没事了,你可以出去了。十全刚要走的时候,领班又说,不过,你要记住了,你只是一个服务员。我有随时向经理建议辞退你的权利。而且,你的岗位考核由我一个人全权负责。十全没有说话,沉默着走了出去。
一个服务员在收拾桌子的时候,不小心把客人喝剩的可乐洒在了经过的一个女客人的脚上。女客人夸张地叫着,然后开始骂了起来。店里所有的顾客都向他们望了过来。女客人指手画脚,气势汹汹。服务员站在那里,低着头,一个劲儿说对不起。领班走了过来。她用手指戳着犯错的女服务员的脑袋,恨恨地教训着。女孩子在众目睽睽下,不住地流眼泪。十全过来,把女孩拉到了一边,她蹲下来,用袖子擦干净了客人鞋子上的可乐。然后,她站起来,说,真的很抱歉,给您带来了麻烦,又惹您生气。希望您能谅解。她诚恳地向客人深深鞠躬。周围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女客人的身上。女客人向四周看了看,指着那个站在十全后面的服务员说,下次长点记性,别没头没脑的。然后,她愤愤地离开了。领班恶狠狠地对女孩说,这个月的奖金扣了。然后,她看了十全一眼,转身走开了。十全转身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经理的目光。
元旦那天。这座南方城市开始下雪。零星的雪花,飘了一整天。十全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雪花还在继续飘着。她伸出手的时候,落在她掌心的雪花,很快就化成了水,凉凉的。街上到处都是年轻快乐的孩子们,一群一伙的。嘻嘻哈哈。女孩子们穿着漂亮的短裙,裸露的小腿,在寒冬的深夜里瑟缩着。他们的手里拿着荧光棒,大声地唱着喜欢的歌手的歌曲。十全走在他们的中间,双手放在上衣的口袋,淡漠的神情。她在想北方的那座城市,还有那个深爱的女孩。早晨在地铁的车厢里,她看了天气预报。她知道北方的那座城市也在下雪。那里应该已经很冷了。十美也应该穿了棉衣。她记得每年的冬天,她都会带十美去滑冰。十美的胆子总是很小,她站在冰面上,摇摇晃晃的,总是将她抓得死死的。她鼓励她,她说,十美,放开我,试着往前滑。十美摇头,说,我怕摔到。她说,没关系,我护着你,摔不到。然后,十美慢慢地放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双脚,突然她的身体向后仰了一下,她尖叫着,抓住了旁边的十全。她说,我不学了。我怕。然后她坐在冰场外面的长椅子上,看着她。她双臂伸平,一条腿向后伸直,在冰面上滑行,一圈又一圈。优美的姿势,向燕子掠过水面。很多的人都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会叫好。她记得十美说过这样的话,她说,你除了学习没有我好之外,你做什么都比我好。离开她已经3年了,她不知道她有没有有学会滑冰。
十全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她没有坐巴士,她是走着回去的。这个喜庆的节日,她突然觉得是那么的伤感。心中空荡荡的。推开门的时候,她被面前的夏草吓了一跳。夏草烫了一个爆炸的头发,染了粉红的颜色。耳朵上戴了两只硕大的耳环,圆圈状。指甲都涂成了油绿。十全奇怪地看着夏草,说,夏草,你干嘛打扮成这样。夏草摇晃着她那一头炸炸的粉红色头发,说,这样不好看吗。十全说,回头率很高吧。夏草说,是啊。我今天从理发店回来的时候,路上所有的人都瞅我。过节了,当然要HAPPY一下了。换个发型,换种心情。我等了你很长时间了,我们一起去喝酒吧。十全摇头,今天不想喝酒。夏草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了,不开心吗。十全不说话,坐在窗台上抽烟。夏草说,工作上不顺心吗。十全摇头。夏草说,我知道了,你是在想十美,对不对。十全沉默着,抽烟。她的眼睛注视着窗外。夏草跳上窗台,坐在了她的旁边,她的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她说,去吧,给她打个电话吧。告诉她你想她。至少你还知道她的电话,而我,想他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只能对着阳台上的那盆玉兰花诉说。说着说着,自己就会泪流满面,你知道那都是假的,他根本就听不到,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想他。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一天见不到都会给他打电话,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会很开心。十全,去吧,给她打个电话。也许她现在正守在电话机旁,等着你的电话呢。
夏草拉着十全,来到了电话机旁。她催促她,快拨号啊。十全的手放在了电话上面,犹豫着,慢慢地摁了下去。她握着听筒,她听到了那个久违的甜美的声音。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不说话。十美的声音传了过来。她连着喊了几声喂。突然,她说,你是十全。夏草站在她的旁边,她着急的样子,她说,十全,你说话啊。她在十全的胳膊上拧了一下,忿忿地走开了。
十全说,十美,你考上大学了吗 。
十美说,考上了。被这个城市最好的大学录取了,英语系。
十全说,好,十美。我放心了。
十美说,十全,爸爸生病了,你不回来吗。
十全说,他不是我爸爸。我没有他那样的爸爸。
十美说,这几年你还是没有原谅他。
十全不说话。
十美说,十全,你有了别的女孩了吧。我刚才听到她在说话。
十全说,是的。
十美没有说话,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十全握着听筒,很久,她才慢慢地放下。
坐在窗台上的夏草一直在看着十全。她说,十全,为什么把电话挂了?
十全说,是十美先挂断了。
夏草说,为什么。
十全说,她问我是不是有了别的女孩,我说是,她就挂了 。
夏草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她走到十全的面前说,你为什么要说假话
十全说,我希望她把我忘掉。我希望她有美好的未来。
夏草冷笑着,说,你以为你说假话她就能把你忘掉吗,你以为你说假话她就能有美好的未来吗。
13
十全来到了阳台上,一个人,在那里抽烟。一颗接着一颗。脚下满是烟蒂。她俯在栏杆上,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这座城市是看不到星星的。头顶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灰尘和烟雾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星星永远都像一位害羞的少女,躲在这张网的后面,不肯抛头露面。偶尔晴朗的晚上,她会现一下身,但依然是蒙蒙胧胧的。暗淡晦涩。十全想起了在福建小镇上的寺院里,夜晚的时候,她会仰头看天上的星星。明亮的星星,像婴儿的眼睛一样透明,纯真。望着那些星星的时候,她会想妈妈,想十美。此时此刻,她心里想着的只有十美。她回忆她刚才和她说的每一句话。她回忆的她的甜美的声音,还有她的极力抑制的哽咽的声音。她在电话的那边努力地控制着,但她还是听了出来。她怎么能骗得了她呢。在一起生活了15年,她是骗不了她的。她本来是有很多话要和十美讲。但拨通电话的一刹那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听到了她的声音,积攒了3年的思念突然就那么崩溃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有那么一秒钟,她想告诉她她想她。但她没有,她知道她们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她什么都知道。她就那么沉默着,听她在那边说话。当她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她的心狠狠的痛着。她在心里说,对不起,十美。忘了我吧。我们不能相爱。但在我的心里你是我惟一爱着的女孩,永远都是。
她转过身,背靠着栏杆,她的头向后仰着。这样的话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了。但心却一直在痛。眼泪可以不让它流出来,但却没有办法阻止心痛。
那个晚上,她没有睡觉,她一直在阳台上。她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向下望去,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她想如果跳下去的话,就不再有心痛的感觉。但她没有跳下去。被人强暴的那个晚上,她想到了自杀。她站在医院的大楼的窗户前,她推开了一扇窗户,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吹乱了她的碎发。她张开嘴,深深的呼吸着。风的味道,清新而凉爽。她说,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杀了那个畜生。她走过了那个瞬间,便也走出了自己。
她告诉自己,你是十全,一定要坚强。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离开了阳台。她说,十全,加油。
十全将要被提拨为领班的消息很快就在店里传开了。女孩子们团团把十全围住,说着祝贺的话。她们说,十全,下班后要请客啊。十全笑。她说,明天请客,今天晚上有事。一个女孩子神秘地望着她,说,是不是要和男朋友一起去庆祝啊。十全笑,不说话。那个女孩接着说,十全,透露点消息,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哪天领来让我们看看。十全说,你看我这样,哪个男孩子会喜欢我。女孩撇撇嘴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就有人喜欢你这样的。能干,吃苦,又善解人意。如果我是男的,我就追求你。她们正说得热闹,领班走了过来,她说,不去干活,都聚在这里干什么。气势汹汹的。女孩子们都不说话,慢吞吞地走开了。领班站在十全的面前,盯着她。她说,十全,你行啊。马上就要接替我的位置了。然后她冷笑着,说,不过,别得意得太早了。说完,她走了。高跟鞋的声音,响亮而傲慢,好像踩在十全的心上一样。她感到极不舒服。但给夏草打过电话后,她很快就把所有的不快都忘掉了。她说,夏草,晚上出来吧。我请你喝酒。夏草在电话那边感到莫名其妙。她说,十全,你怎么了。十全笑,我很好。就是想请你喝酒啊。夏草说,别骗我。你一定要告诉我什么,对不对。十全笑。她说,夏草,你总是这么聪明,什么事都骗不了你。你可要当心了,聪明的女人是不讨男人喜欢的。不过真的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就要被提拨为领班了。夏草握着电话哇哇乱叫。十全说,喂,你在干嘛,小点声了,耳鼓膜都被你震破了。夏草说,高兴啊,替你高兴。十全说,你的表姐,也就是我的经理,找我谈话的时候说,提拨你不是因为夏草的关系,而是你的确很努力。知道吗,她那么说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夏草说,没想到那个老女人也有明智的时候。我一直都觉得她有点变态。都30岁的人了,还是个处女。简直不敢相信啊。十全笑,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要去工作了。记得晚上10点的时候,在地铁口等我。然后她挂断了电话。她没有马上离开电话机。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她在心里念着一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那是她在北方的家的电话号码。她犹豫着,没有拨出去。她说,算了吧。就这样慢慢淡忘吧。
但是真的能忘记吗。如果真的可以忘记的话,为什么得知自己要被提拨后,她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便是十美呢。
夏草晚上要出门的时候,特意化妆了一番。虽然平日里在家的时候,只涂雪花膏。但每次出去的时候,她都要精心装扮自己,而且每次的打扮都是希奇古怪的样子。这个晚上,她在浅粉色的吊带的棉布睡衣外面套上了一件深粉色的短袖T恤。下身穿一条七分的仔裤,紧绷绷的。一只脚穿着绿袜子,一只脚穿着红袜子。腕上带了很多的手镯,丁丁当当的。化可爱的娃娃妆,顶着一都炸炸的粉红色的头发,招摇过市。地铁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有的人好奇地瞪着眼,有的人捂着嘴窃窃地笑着。有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夏草噘着嘴,厌恶地瞅着周围的人群。一个男人,就站在他的对面,从夏草上车的时候,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夏草。夏草故意踩了他一脚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她的声音很高。大家的目光又一次聚拢了过来。男人张着嘴,啊啊地叫着。夏草又故意踩了他的另一只脚。她说,叫什么叫。又没有非礼你。男人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夏草得意地笑着,推开他,然后下车了。
她站在地铁的门口,看了一下表。离10点钟还有10分钟。她知道十全只有迟到而不会早到。然后她在出口的旁边坐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人流,经过她的身边都会瞅她。她看着对面华丽的建筑和闪烁的灯光,突然觉得很空虚。她是不喜欢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的。她不知道外面的那些人为什么非要往这里挤。她喜欢的生活是有干净的空气,充足的阳光,大片的草地,明亮的星星,可爱的孩子,心爱的男人。这些就足够了。她是个物质淡泊的女孩子。荣华富贵与她无关。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能与所爱的人在一起她就满足了。可是这样简单的要求也是无法满足。虽然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但爱着的那个人却杳无音信。她记得15岁的时候,和冬虫一起去过一趟更南的南方。那里有很少的人,有比蓝更蓝的天空,有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有她喜欢的植物,还有汁液丰富的热带水果,叫不出名。傍晚的时候,她和冬虫坐在旅馆的外面看夕阳。她的头靠在冬虫的肩上,她的胳膊挽着冬虫的胳膊。他们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繁星闪烁。热带的晚风摩挲着面颊,轻柔的,潮呼呼的,舒服极了。她说,这里真好,没有那么多的嘈杂,没有浮躁。真的想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冬虫,我们来这里吧。冬虫笑着,摸着她软软的头发说,好。我们来这里。他们在那个更南的南方拍了很多的照片。照片里没有人的影子,都是当地的景物。有夏草喜欢的植物,有旅馆的一角,有古老的房屋,有别致的小桥,有天边的落日。那些照片,夏草一直保存着,那是她和冬虫一起的回忆。她经常把那些照片拿出来,一张一张地,仔细地端详着。每一张照片的里面都藏着一个故事。她记得冬虫拍每一张照片时的姿势,他蹲着,他侧着身子,他歪着脑袋,他骑在树上,他站在台阶上。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会流出来。她把那些照片全都抛在了地上。她说,冬虫,你说过的要一直爱一直好,永远不分开,但现在你在哪里。我想你,你知不知道。她躺在地板上号啕大哭。
夏草觉得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没有等来十全。她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12点了。她给十全的店里打电话,值班的人告诉她十全已经走了。她又给她的表姐打电话,她的表姐大惊小怪地说,夏草,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夏草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她自言自语,谁像你老处女一个,老以为别人会强暴你。她站在地铁出口处张望,并没有发现十全的身影。十全会不会来了找不到她,然后一个人回家去了。她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没有人接听。她实在想不出十全还能有别的地方去。但十全也不是那种轻易放鸽子的人,她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情拖住了,但已经下班了,还会有什么事情呢。突然,她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心砰砰乱跳,她接了起来。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他说,你是夏草吗。夏草说,我是。男人说,你认识一个叫十全的男孩子吗。夏草说,认识。她是女的。男人说,他现在在医院,你马上过来。男人告诉了他具体的地址便将电话挂了。
夏草手忙脚乱地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她说,去XX医院。快一点。
司机把她送到医院的门口,她瞟了一眼计价器,然后掏出30元塞给司机,说,不用找了。她急匆匆地向急诊室跑去。急诊室外面的走廊里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她还没有看清他们的面貌,就抓住坐在边上的一个女人的胳膊说,十全她怎么样啊。女人叫着推开了她,她说,你神经病啊。夏草没有理会女人,然后她又对女人旁边的男人说,我是夏草,请问刚才是你给我打电话吗。男人怪怪地看着她,摇头。然后,她掏出手机,将刚才的那个号码回拨了过去。她说,我是夏草,我现在就在急诊室的外面。男人说,我已经看到你了。你把电话挂了吧。夏草回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男人朝着她走了过来。她急急地迎了上去。她说,十全她怎么了。男人说,她现在已经醒了过来,转入了普通病房,我带你去。夏草跟在男人的后面,小跑着。男人说,我发现她的时候,她躺在路边,头部在流血,已经不省人事了。她的旁边掉着一个电话本,第一页上写着你的电话,然后就打给你。
14
十全躺在医院的床上,头上缠着纱布。脸色惨白。她裂着嘴朝夏草笑,她说,夏草,不好意思。我失约了。让你白等了。夏草瞪了她一眼。她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十全说,下班后,往地铁口走的时候,被几个人打了。然后被一个好心人发现了送到了医院。
夏草说,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十全说,他们让我离开麦当劳,他们说如果我继续在那里工作的话,他们会打死我。
夏草说,你在那里和谁有仇吗。
十全摇头。
夏草说,那他们为什么要你离开那里。她顿了顿说,我知道了。是那个领班干的。对不对。因为你要接替她了,她就找人威胁你,让你离开。好让她继续干下去。
十全不说话,她低着头,沉默的。
夏草咬牙切齿地说,真她妈的卑鄙。十全,你打算怎么办。
十全摇头,她说,我不知道。
夏草说,我明天去找那个贱人算帐。
十全摇头,夏草,别去。这事和你没关系。而且我已经决定了,不在那里干了。不就是个领班吗,我还不稀罕呢。谁愿意当就让她当去好了。
夏草说,十全,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十全没有说话。她的头转向了别处。
夏草说,十全,你转过脸,看着我。如果是你的真心话,你为什么哭了。
突然十全的眼泪掉了下来。吧嗒,吧嗒。
夏草说,很不甘心,是吧。不甘心就不要屈服。该是你得到的东西,为什么要拱手让给别人。
十全说,夏草,如果你面临我这样的处境,你会怎么办,难道为了一个领班的职位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吗。曾经我也和你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等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知道很多的时候,除了忍我什么都做不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也要忍。因为我知道很多东西,我是无能为力的,抗争是没有用的。你没有遭遇过我的经历,所以你还不知道什么叫无可奈何。我被人强暴过,我捡过破烂,我吃过垃圾桶里的面包,我睡过公园,我骗过饭馆老板的饭钱,我被人骂作流氓。这些你经历过吗。你永远都不知道一个人失去尊严的时候是什么滋味。那些人鄙视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麦当劳打工的时候,每天都很累,想偷懒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些人的眼神,我告诉自己,要想出人头地,必须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努力,所以每晚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别人偷懒的时候,我在干活。我以为我的努力可以改变我的境遇,但不是那么回事。不是所有的人都遵守游戏的规则,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公平。
夏草抱住了十全,她说,十全,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从没听你讲起过这些,只知道你是同性恋。真的没有想到你经历过这么多。突然我发现你真的好坚强。如果是我,可能早活不下去了。
十全说,我也想过死。但我不能死,我和十美是双胞胎,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会死去。十美她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夏草拍着十全的背说,先养伤吧,其他的不要去想。总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的早晨,夏草从医院出来,直接去了十全工作的麦当劳。刚走进店里的时候,她就嚷嚷着要见领班,领班走了出来,她望着夏草,陌生的。她说 ,请问,您需要什么。夏草将领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她说,你长得也不像个婊子,你怎么就不干好事。领班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她说,我又不认识你,你怎么能随便骂人。她们很快争吵在一起。其他的服务员围了过来,看热闹。因为是早晨,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领班气势汹汹地叫着。丝毫不顾及自己领班的身份。夏草更是不依不饶。高声嚷着,似乎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她的声音。领班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领班在她的面前气急败坏。她们的争吵惊动了经理。经理看到夏草和领班在吵架,哭苦笑不得。她说,夏草,你大清早,来这里闹什么闹。夏草指着领班说,你问她。她昨晚找了几个流氓把十全打了,十全现在还躺在医院。所有的服务员都目瞪口呆。她们小声议论着,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十全今天没有来上班。她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领班身上。愤怒的。但谁都不敢表露出来。经理说,这件事,我会调查清楚,做出处理的。夏草,不要在这里闹了,很快就会有客人来,影响不好。夏草指着领班说,我鄙视你。然后,她推开门,扬长而去。
十全站在医院的门口,张望着。在医院里躺了3天,乍一出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用手挡住直射过来的阳光。她眯着眼睛。她说,夏草,我想一个人走走。夏草说,好吧,我先回家。记得早点回来。十全点点头,然后,便和夏草在医院门口分手。她看着夏草上了公交,和她挥手,然后她向另一个方向走。路过一个IC电话亭,她走了进去。她掏出随身携带的IC卡,插入了IC机,然后她又拔了出来。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终于她什么都没有做,走出了电话亭。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一直在想十美。终于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让她想那个女孩子了,但想着一个人的时候,她越感到寂寞,尽管她的身边有夏草陪着她。被人打倒的那一刻,她躺在地上,她的头在淌血,汩汩的红色液体源源不断地向外流着,开始的时候,她努力地向前爬,她想爬到有人的地方,但她的大脑正在一点点地失去知觉。她觉得她快要死了。她的眼前晃动的都是十美的影子,她的嘴唇轻轻地蠕动着,喊着那两个字。她告诉自己,十全,不能死,一定要坚持下来。为了十美,不能死。可是她的挣扎是无济于事的。很快,她便不省人事了。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居然还活着。那一刻,她痛哭不已。她抓着救她的那个男人的手,急切地说,我是不是在做梦,我真的还活着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笑了。她说,我还活着。就在那么一瞬间,她体会到了活着的意义。如果这一次,她真的死了,那么她将永远地离开了十美。但是,她没有死,她还活着。突然她觉得对她来说,一切都是那么地不重要,惟有活着,才是最真实的东西。活着就可以继续想念十美。濒临死亡的那一秒钟,她想念的人是十美。她想和她在一起。那个时候,她在想,如果再给她多一点生命,她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她什么都不在乎,就是要和她在一起,好好地珍惜她。但此时此刻,当她走在阳光下的时候,她的想法又动摇了。所以她走进了电话亭,没有拨那个熟悉的号码,又走了出来。活着,就得面对现实。这个活生生的世界,谁都无法逃避。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就像大地上的蚂蚁一样,我们怎么可能撼动大树。就算是鼻清脸肿,头破血流。最后,我们终归要服服帖贴。
十全没有再回到麦当劳工作。她结算了工资后便走人了。她和她的同事告别的时候,她们都哭了。她们抱在一起。她们说,十全,真的舍不得你走。记得常回来看望我们。领班在一边看着她们,表情冷漠。十全走到她的面前,停了一下,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然后走开了。
十全最后一次走进经理的办公室。她说,谢谢你给了我工作,也谢谢你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经理说,十全,我只能表示同情。我也做不了什么。社会就是这样。但是你真的很棒。我感到惋惜。她笑,她说,谢谢。她要离开的时候,经理送她下楼。第一次,她感到她们之间是平等的。她在心理上再也不用惧怕她了。她笑了一下,然后握了一下经理的手,说再见。
十全在夏草的推荐下,又在一家酒吧当了服务员。酒吧的老板是一个年轻的女孩,carries,从小在澳大利亚长大,会讲流利的中文。Seven Happiness,carries的酒吧取了这样的名字。十全问夏草,什么意思。夏草说,中文的意思是七喜。十全摇头,说,不明白什么意思。Seven Happiness位于夏草曾经的大学的旁边。夏草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去那里消磨时间,有的时候,一整个下午,她都不去上课,歪在吧台后面的沙发上,看carries从澳大利亚带过来的原版英文小说。她和carries很熟悉。她知道carries是同性恋。Carries有过一个男朋友,澳大利亚本土人。夏草见过她的照片,高大的女孩子,金黄的头发,靠在一棵棕榈树上,笑着,洁白的牙齿,整齐地排列着。Carries说,她是因为我死的。她死后,我就回中国了。我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夏草,太悲伤了。Carries耸着肩。
夏草说,Seven Happiness里的客人都是同性恋,也有像我这样的人去,但很少,一般都是Carries的朋友。你在那里工作,可能会觉得更舒服,毕竟大家都是一类人,心理上没有障碍。
夏草和Carries热情地打着招呼。她们紧紧地拥抱,亲了又亲。
Carries说,夏草,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很忙吗。
夏草笑,我最多的就是时间。但最近不想出门,哪里都不想去。她拉着旁边站着的十全说,给你介绍个朋友,十全,来自北方,也是一位LES。Carries热情的握着十全的手,说HELLO。
夏草说,她正在失业,你这里能给她提供个职位吗。
Carries耸着肩说,当然可以。
十全说,谢谢。
Carries笑着说,都是同志,应该相互帮助。
十全面前的Carries皮肤白净,微胖,自信的表情。穿低领的T恤,胸部高高的。十全望着她的时候,她也望着十全笑。目光肆无忌惮。
十全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Carries说,明天就可以。
然后,她们听到了吧台后面有人喊Carries的名字。声音粗粗的,但缺少一种力量。十全回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戴棒球帽人。帽檐拉得低低的,十全看不清她的脸。但直觉告诉她,那个人和她们是同类。Carries走了过去。夏草说,她是Carries在这里的男朋友。但是那个人好讨厌,我真不明白Carries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坐地铁回去的路上。十全说,夏草,你这么帮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夏草说,说什么呢。既然是朋友,就没必要感谢。说谢谢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十全笑,她说,记住了,以后不会再说谢谢了。
夏草拍着十全的肩说,这就对了。不过,今天回家后,你要去到垃圾。
十全来上班的第一天,Seven Happiness的生意出奇的好。Carries笑着说,十全,你带来了好运。只有Carries一个人在调酒,显然是忙不过来的。很多的客人都等在那里。一边闲聊着,不住地向吧台这边望过来,性子急的人还会喊上几嗓子,服务员,我们的酒水好了没有,能不能快一点。Carries说,以前有过酒保,回老家结婚后就没有再来,一时又找不上合适的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了。十全,以后你来调酒怎么样,我可以教你。
Seven Happiness里的顾客大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成双成对。摸样俊俏,打扮时髦。她们在座位上接吻,旁若无人的。Carries说,很多都是大学里的学生,她们经常在这里聚会。舞台上的女孩子正在唱张国荣的《为你钟情》。她涂亮色的眼影,卷曲的长发披散在裸露的肩上。性感的身材。旁边的吉他手剃了个光头,眉清目秀,高高瘦瘦的,一眼就看出是个女孩子。Carries说,她们是一对情侣,附近的大学音乐系的学生,因为唱得好,就请了过来。出场费不是很高。她们还在别的同性恋吧演出,只唱同性恋歌手的歌曲,在同志里很有人气。中场休息的时候,她们坐在吧台边,喝着Carries调制的饮料,用英语和Carries交谈着,笑着。她们说什么,十全一句也听不懂。女歌手瞟了一眼十全,说,新来的。十全说,是的。她又说,LES。十全征了一下,摇着头,她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吉他手笑了一下,轻微地。歌手说,你不懂英语吗。十全说,不懂。Carries说,她是LES。夏草的朋友。然后她们接着用英语交谈,似乎在谈论夏草。因为十全听懂了夏草的发音。
午夜12点钟的时候,Carries的男朋友来了。她大摇大摆的走进吧台,抱住了正在调酒的Carries,在她的脸上响亮的亲着。她说,亲爱的,有没有想我。Carries摆着头说,我在工作,不要打扰我。这个叫Sonny的女人,并没有走开,她的手在Carries的身上摸来摸去。Carries说,Sonny别这样,我现在在工作。Sonny说,你在工作我就不能抚摩你吗。你是我的女人,我什么时候想要你就可以要你。她的声音很高,理直气壮。吧台旁边的女孩子都转过头,看着她们。Carries放下手里的酒瓶,指着Sonny说,你给我走,我不想看见你。Sonny笑了,她拍着Carries的脸,说,好了,宝贝,不要生气了。你做你的工作,我不打扰你了。她在Carries的脑门上亲了一下。Carries僵硬地站在那里,冷漠的表情。Sonny笑着走开了,向楼上走去。
Sonny走后,Carries对旁边的十全说,她又去睡觉了。她从来都不会帮我的忙。每天下班后,她都躲在公司里打游戏,一直打到很晚才回家,回来,就去睡觉。从来都不帮我做事。但是她花我的钱的时候,连眼都不眨一下,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朋友们都反对我和她在一起。连夏草都不理解我怎么会和她在一起。但她是我回国后第一个认识的人,那个时候Kate刚刚离开,我处在极度悲伤的状态下,她每天陪在我的身边,哄我开心。但没有想到,交往以后,她会是这样的人。很多次想过分手,每次她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不要离开她的时候,我就会心软,,然后就会想起她从前对我的好,然后就又和好了。每次吵架后,她都会说她要改变,但她只是说说而已,她一直都不肯改变。其实她只要做出一点点改变就可以了,我不是很苛求的人。但她就是不肯。我们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谁都不肯为谁改变。所以一直争吵不断,我觉得我们早晚会分手的。
十全说,能走到一起就是缘分,要学着彼此珍惜。
Carries笑,我一直在珍惜,但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需要共同努力。然后他转过脸说,十全,你有没有女朋友。
十全说,有一个爱着的女孩。
Carries说,也在这边吗
十全摇头,在北方。
Carries说,这样啊。很想她,是吧。
十全不说话。她断着托盘去给客人送酒水。
角落里有个女孩子在哭泣,她的旁边坐着的另外的女孩子在替她擦眼泪。十全经过她们的旁边的时候,听到那个哭泣的女孩子在说,家里人知道我是同性恋很愤怒,爸爸打了我耳光,妈妈哭得死去活来,爷爷把我赶出了家。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十全的心一阵阵往下沉。她闭着眼睛的时候,眼泪流了出来。
我们只是爱上了一个同性而已,为什么我们的爱如此艰辛。
Carries带着十全一起去参加了一场婚礼。新娘是Carries提起的那个同性恋女孩。她们赶去饭店的时候,很多的拉拉已经聚集在饭店的门口。女孩的妈妈拦在门口,不让她们进去。她说,今天是我女儿大喜的日子,你们这些变态快滚开,不要打扰我的女儿的幸福,我的女儿都是部门教坏的,她以前乖的很。你们都滚开,不要在这里。女人的声音高昂,情绪激动,说着话的时候就扑在一个拉拉的身上使劲地推搡着,旁边所有的拉拉都跟着后退。新娘穿一身洁白的婚纱,高挑的身材,精致的壮容。煞是好看。她走到女人的面前,说,妈妈,就让她们进去吧,她们来是为我祝福的。从此以后,我就要永远地离开她们,难道就不能让我们最后一次相聚吗。妈妈,求求你了。女孩跪在了女人的面前。她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沉默了。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喊着女孩的名字,所有的人都转头。他们看到了一个牛仔女子,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正走过来。认识她的人都啊的惊叫着。她就是女孩子曾经的男朋友。
新娘缓缓地站起来,望着向她走过来的人,呆呆地。牛仔女子走近新娘,把手中的花,扔在地上,抱住了女孩,她说,好好的和人家过日子,不要想我。我会过得很好的。结果并不重要,只要我们爱过就可以了。她捧起新娘的脸,凝视着,她说,让我好好地看着你,最后一次这样看你。她们相互望着对方,谁都不说话,眼泪滚落着,无声无息地。在场的拉拉都哭了。Carries转过头,趴在了十全的肩上,她说,太残忍了。为什么要这样。两个人相爱,难道有罪吗。
新娘的哥哥和妈妈走了过来,他们推开了牛仔女子,新娘的哥哥说,请你马上从这里消失。我们不想看见你。新娘的妈妈扯住了女子的上衣,在她的身上摧打着,她骂着,变态,你这个死变态,都是你把我女儿带坏了。不要脸的变态。她发疯似的在女子的脸上抽着耳光。女子站在那里,不说话,不动弹,坚定的眼神。她的嘴角有血渗出,她只是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新娘抱着激动的女人,说着,妈妈,不要打了。她身上的婚纱,因为用力而被撕裂了,漏出了里面的红色的内衣。拖在地上的部分,也被踩得脏兮兮的。女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挣脱了女儿,将牛仔女子推到在了地上,骑在她的身上,哭诉着,摧打着。她说,我要打死你,你这个害人精,大变态。新娘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了地上躺着的女子的身体,她说,妈妈,你打死我吧。不要打她,为什么要打她,跟她没有关系,是我先爱上她的。这个世界上,除了她,我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了,但是你们非要逼迫我,让我和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结婚。与其过这样的生活,我宁愿去死。你们也许根本就不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只有她才是真心爱我的,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她那样爱我了。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为我做出的一切。因为我,她失去了她的右腿,你们知道吗,她现在装的是假肢,如果不是她,残废的那个人就是我了。5年前的那场车祸,你们一直庆幸,自己的女儿死里逃生。就是这个人,被你正在侮辱的这个人,推开了我,自己却没有来得及躲开急驶而来的卡车。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学校里,都很穷,她知道我喜欢看漫画书,她每天坐着轮椅去买晚报,攒钱给我买全集的《老夫子》。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去为我做这些事情。没有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我一直都以为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但是我们却不能。我们之间用生命换来的爱难道就那么的卑微吗。妈妈,你可以不理解我们,但你不能侮辱我们。我们的爱是纯洁的。
女人被儿子拉了起来。新娘把牛仔女子扶起来,她们站着,面对面,衣服皱在一起,身上沾满了土。新娘伸手,替女子擦嘴角的血,轻柔的动作,疼痛的眼神。她问她,疼吗。她笑着摇头。新娘说,对不起。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女子笑,她说,答应我,不要让我看到你的眼泪,你要笑。我最喜欢你笑着的样子,你的酒窝是最好看的。让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笑容,好吗。新娘抽泣着,点着头。然后,她努力地笑着,她的脸上露出了两个酒窝,浅浅的。女子笑了。她在新娘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她转身,走了。她走得很急。她的右腿寂寞地在地上摩擦着。划着弧线。她的身后传来了新娘崩溃的哭声。她没有回头,她眼泪滂沱。
回去的路上。十全和Carries谁都不说话。她们没有坐地铁,就那么走着。她们谁都不想乘坐拥挤嘈杂的地铁,她们都需要平静一下各自的内心世界。发生这样的事情,让她们每个人都心情沉重。沉重极了。她们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她们自食其力,她们没有去偷盗,没有去杀人,她们只是爱上了一个同性,为什么她们要受到排挤,受到侮辱。爱上谁,那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遭到那么多人的非议。
慢慢地,Carries仰起脸,说,十全,你动摇了吗。
十全说,没有。我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是同性恋。他们给我们取名十全十美,就是在劫难逃。但我知道我们跟本就不可能在一起,我根本就不可能去爱她。十全十美,似乎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嘲讽。其实一切都是美丽的误会。根本就不可能有十全十美。怎么会有十全十美呢。
Carries握住了十全的手,说,让我们相互支持吧。虽然我们的力量是微小的,但我相信终有那么一天,我们会走到阳光下面的。因为我们根本就是存在的,存在的东西是不可能消灭的。
十全说,好,让我们一起加油吧。
夕阳下,她们的手握在一起,有力地。她们微笑着,说着加油。她们的脸上是坚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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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en Happiness里的所有酒水都是有色的,因为是同性恋吧。Carries会调制36种颜色的酒水和饮料。她说是Kate传授给她的。她学了一年的时间,才学到了精湛的调酒技术。Kate的祖父是墨尔本的著名调酒师,在当地拥有一家出名的BAR。Kate从小在酒吧里长大,熟悉酒吧文化,也学到了祖父的技术。Carries并不要求服务员穿统一的制服。十全穿一件宽松的格子衬衫,坐在吧台的后面,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昏黄暧昧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淡然寂寞。他和那些男酒保不一样,她的目光从不注意吧台旁边坐着的客人的脸。每当她们点了酒水后,她只是轻轻地噢一声,然后便开始调制她们需要的酒水。Seven Happiness里的招牌酒水是一种叫玫瑰之夜的酒水。这是一种加了伏特加的酒水,喝了会醉的一种酒水。是Carries自己调制出来的。Carries说,Kate刚死的时候,她很痛苦,每天都靠喝酒来打发日子。一个人坐在那里,一直喝到烂醉如泥为止,然后就那么歪在地板上,睡得死气沉沉,什么都不知道,跟死人一样,不知道痛苦,不知道思念,不知道爱情。醒来之后,便接着喝。就那么喝了一个月的酒。她每天在威士忌里加不同量的伏特加,一个月后,她终于品尝到她自己调制的口味最好的酒水,然后便取名玫瑰之夜,为了纪念,纪念离去的Kate。来Seven Happiness的客人如果是为了喝醉就会点玫瑰之夜。Carries说学调酒的时候,她大约打碎了几百只酒瓶。而到目前为止,十全只打碎了3只酒瓶。Carries说,看来你是比我聪明。学得很快。没有客人的时候,十全也不会离开吧台,她拿着一块干净的布子,细长的手指游走在玻璃酒杯的里里外外。每天她还要花一些时间练习玩转托盘。她把托盘举过头顶,然后在头顶旋转下移到背后,然后再从背后旋转到胸前。整个过程,必须连贯流畅,就像杂技演员那样。而刚刚接触酒保工作的十全,并不能顺利地完成这一连贯的动作,托盘刚被举过头顶,还没来得及旋转的时候,就已经掉在了地上,哗啦啦地,砸在了脚下。旁边的服务员笑得前仰后合。十全笑一下,弯腰捡起地上的托盘,继续练习。Carries说,十全,不用那么辛苦的,慢慢来。过来喝杯饮料吧。十全说,我给自己规定,今天如果不能完完整整地完成一次,我就不休息。Carries笑。她坐在吧台的后面,静静地看着十全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托盘。她在那里坐着的时候,她数着,十全一共弯了一百次腰,但是她并没有停下来休息,继续在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她端了一杯饮料,走到十全的面前,拿走了她手里的托盘,她说,你该歇歇了,这样长时间的重复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的。然后她把手中的饮料递给了她。十全接过饮料,说了声谢谢,仰起脖子,一饮而尽。Carries望着她笑,目光肆无忌惮。她说,我再去拿一杯来。
下班后,十全会把托盘带回家,在家里练习。她站在客厅的中央,托盘掉在地上,哗啦啦地响。吵醒了正在睡觉的夏草。夏草推开卧室的门,怒气冲冲的样子,高声叫着,你有病啊。不知道我在睡觉。十全吐了一下舌头,说,你去睡吧。我不练习了。夏草哼了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十全坐捡起地上的托盘,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台上,抽着烟。然后她开始在心里做着那一串的动作。她发现,其实心理练习也是一种方法。而且还不会妨碍别人。
那些单身的年轻的女孩子每次去Seven Happiness的时候,总会坐在吧台边,喝着酒杯里的酒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低着头认真调酒的十全,迷惑的眼神。她们说十全是她们见过的最酷的酒保。从来不和客人主动搭讪,沉默的。淡漠的表情。迅速地取来酒瓶,迅速地调好酒水,迅速地倒入酒杯,迅速地端到客人面前,所有的这些动作都是熟练而沉稳。她的凌乱的碎发挡住了她的眼睛。宽松的格子衬衫散发着肥皂的清香的味道。修长的手指握着洁净的玻璃杯。迷醉的光影下,扑朔迷离。每次有客人主动搭讪的时候,她的嘴角都会浮起微微的笑,很轻的声音,回答着客人的问话,简短而利落。她的性情激起了很多客人的兴趣。她们每次都会试探性地问一些敏感的话题。坐在旁边的Carries说,你们可别打十全的主意,她已经有了心上人了。然后她把头转向十全那边,望着十全的时候,十全也刚好投来了目光。她们的目光碰触的一刹那,总是十全先低下头。Carries的目光肆无忌惮。
某天的黄昏。夏草醒来后,不想一个人像往常那样继续留在家里,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然后她就想到了和十全一起去她工作的酒吧。她们在家里吃过饭,夏草精心装扮了一番便出发了。走到巴士站牌下的时候,夏草说,十全,我不想坐车,我们走路去地铁站吧。十全看了一下表说,那样的话,我会迟到的。夏草跳到十全的面前,说,没关系的,我可以和Carries讲是我拖累你迟到的。夏草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十全。十全咬着嘴唇,不说话。夏草摇晃着她的胳膊,说,十全,你就同意陪我走路吧,难得我今晚有雅兴出来一趟。你看,夜色多美啊。我们走路去地铁站该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啊。十全笑,她说,好吧。夏草挥舞着胳膊叫了起来。然后她们开始走,夏草挽着十全的胳膊。夏草说,看我们的那些人一定以为我们是情侣。如果你是男人就好了,挽着你的胳膊我没感觉。不过你真的是男人的话,我也不会爱上你的。我只爱冬虫。一个人一辈子只会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爱人,那个人在她的心里谁都无法代替。即使是因为各种原因,相爱的人不能走到一起,她依然还是会只爱他一个人的。十全,你说是吗。就像你这辈子只会爱着十美一样。十全仰头看了一下灰蒙蒙的天空,她说,夏草,如果这辈子你等不到冬虫,你会怎么办。夏草松开了十全的胳膊,她说,你什么意思。十全说,我是说,如果冬虫选择了别的女孩,你会怎么办。夏草说,我相信冬虫,他不会那么做的。他不和我联系,一定有别的原因,但并不代表他不爱我。我宁愿相信我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然后,她慢慢地说,但是如果冬虫真的背叛了我,我也会等,一直会等到死。因为我无法爱上别人。我不会像别的女孩一样,委屈自己,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我永远都学不会伪装,学不会欺骗自己。十全说,有的时候,装傻也是一种幸福。夏草说,我才不要装傻。十全笑,不说话。夏草再一次抱住了十全的胳膊。她紧紧地靠近她。
夏草说,你知道吗,以前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攀着冬虫的胳膊。冬虫他长得很高,能有1米85。冬天的时候,我喜欢将下巴搁在他的臂弯,他的臂弯总是很温暖。有的时候,他感觉我冷,就用他的风衣将我裹起来。我藏在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地包裹,连气都出不上来。他喜欢穿白色的风衣,一尘不染。他走路的时候,总是很快,我被他扯着胳膊,大步流星,跟在他的后面,像大人领着小孩一样。我们走路的样子简直滑稽死了。每次都是我提醒他,他才会放慢脚步。我不提醒他的时候,他自己总是匆匆忙忙的,根本就不会在意旁边还有我。我生气的时候,就会说,冬虫同学,请你正视我的存在好不好。他在我的面前,霸道地说,夏草同学,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可以生气。然后他就站在我的旁边,低着头,垂着胳膊,一言不发。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想笑,怎么会生气呢。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快乐的,我们都没有吵过架。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没有人值得你为他难过,值得你为他难过的那个人是不会让你难过的。所以这辈子我都不会让你难过。可是他知道吗,想他的时候我会很难过。
赶到Seven Happiness的时候,十全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Carries站在吧台的后面,一边调酒,焦急地向门口的方向张望。当看到十全出现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十全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Carries说,晚来的时候,就提前打个电话过来,你又没有手机,不知道该如何联系你。担心你在路上出了问题。十全笑了一下,赶紧去换衣服。夏草坐在吧台旁边,说,是我非要拉她走路才会迟到的。Carries说,今天气色不错。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夏草笑,生活一如既往。只是今天出来的时候涂了腮红。
十全很快就换好了衣服。她刚坐到吧台的后面,便有女客人上来搭讪。十全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玻璃酒杯,轻声应答。夏草说,十全,把你的功夫展示一下啊,我还没有看见过你耍酷。十全笑。然后,她拿过来三只酒瓶,交替抛接,几个回合下来,竟然没有酒瓶掉在地上。夏草看得眼花缭乱。很多的客人都围了过来,他们站在吧台旁边,吹口哨,叫好。当十全把三只酒瓶都稳稳妥妥地放回原处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开始鼓掌。夏草说,十全,太棒了,你比《鸡尾酒》里的汤姆·克鲁斯扮演的那个酒保还要酷。然后,她又对Carries说,你把你的绝活都教给了她,你就不担心她会跳槽吗。Carries说,我也没做什么,都是十全自己努力的结果。十全站在那里专心致志地调酒,不说话。
午夜12点的时候,Sonny回来了。看见了夏草,她大惊小怪地叫着,伸出胳膊,要拥抱。夏草坐在那里,无动于衷。Sonny扫兴地说,美女真不给面子。夏草说,我只和男人拥抱。Sonny对旁边正在调酒的十全说,酒保,来两杯玫瑰之夜,我要和美女一起喝酒。十全低着头,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Sonny重重地拍了一下吧台,说,酒保,我在和你说话。十全慢慢地说,你不用那么大声,我已经听到了。她依然没有看她。Sonny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坐在那里,愤愤地。然后,她走到十全的面前,她伸长脖子,她的头上的帽檐抵住了十全的额头,她说,别忘了,你只是一个酒保。我才是这里的老板。十全没有说话,出去给客人送酒水。夏草走到Sonny的旁边,拍着她的肩说,喂,干嘛这样没文化。没文化就算了,干嘛要表现出来。Sonny说,难道你和她有一腿,这么护着她。夏草说shit,然后她离开了吧台,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Sonny坐在吧台的旁边,端着酒杯,斜着眼睛瞅着十全,她说,酒保,今天的酒怎么没有味道。你是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十全没有说话,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Carries走了过来,她说,Sonny,我们现在是营业的时间,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好吗。Sonny把手里的酒杯摔在了地上,她站起身,冲着Carries嚷,她说,你开始嫌弃我了,对不对。你看我不顺眼了,是吗。酒吧里的客人都仰起头,朝她们这边望过来。舞台上的歌手也停止了唱歌。夏草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了过来。Carries拉住了Sonny的手,她说,Sonny,我们去楼上吧,别影响客人。Sonny甩开了Carries,她大声说着,你怕了,是吗。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Carries耸着肩,无可奈何地说着,Sonny,你不要这样好不好。酒吧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吧台这边,而吧台旁边的客人都离开了。Sonny说,我就是要喊,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和那个酒保在鬼混。啪的一下,Carries的手落在了Sonny的脸上。几乎就在那么一瞬间,Sonny也动手打了Carries一巴掌。夏草站在旁边目瞪口呆。Carries指着Sonny说,你走,我不想看见你。Sonny掉转头走了,怒气冲冲地。夏草走过去,抱住了Carries,她说,别难过,为那种人,不值得。Carries说,没事的。不用安慰我。然后她走到十全跟前说,十全,对不起。十全笑,只要你不难过就好。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顾客们站起身,开始往外走,陆陆续续的。Carries站在门口,抱歉地笑着,她说,今晚,真的很不好意思。影响大家的情绪了。她们善意地笑着,说着没关系。
所有的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几个服务员和夏草。Carries对那几个服务员说,现在没有客人了,你们可以早下班。服务员们站在那里,嘴角弥漫着隐讳的微笑。他们相互看着,然后便去换衣服。
17
凌晨3点。Seven Happiness里悄无声息。幽暗的灯光下,坐着十全,夏草和Carries,三个人。十全低着头,夏草的下巴抵着桌面,Carries双手托腮,她们谁都不说话。120的汽笛声传了过来,由远及近地。夏草说,又有一个生命在和死神挣扎。Carries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外面跑了出去。她站在门口张望,直到那辆救护车开了过去,她才慢悠悠地走了回来。夏草看着她,莫名其妙地。她说,你怎么了。Carries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她说,我担心Sonny。夏说,干脆和她分手算了。那种下三烂,根本不值得你去爱。Carries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放手的时候真的很难。即使是一件物品,扔掉的时候,都会恋恋不舍,何况是一个人。夏草说,你爱她吗。Carries说,不知道。和她在一起,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没有她的时候,会觉得空荡荡的,好像缺少了什么东西。十全坐在夏草的旁边,不说话,一个人,抽烟。夏草推了一下十全,说,你怎么不说话。十全说,不知道说什么。夏草气愤地瞪了十全一眼,没有理睬她,独自站起来,向吧台那边走去。她挑了一张班德瑞的CD,插入了音响。空灵的音符像泉水一样缓缓流出来。她闭着眼睛,想象着北欧的那个国家的朗朗的晴空和悠悠的牧场。她陶醉在自己的遐想中,仿佛嗅到了牧草的味道。
十全和Carries面对面坐着。她们沉默着。十全寂寞地抚摩着自己修长的手指。Carries的眼睛穿过她的肩膀,注视着某个东西。慢慢地,十全说,去给Sonny打个电话吧,让她回来,毕竟是晚上。Carries说,算了,她会自己回来的。十全说,我是不是妨碍了你和Sonny的生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还是离开吧。Carries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十全笑,她说,可是Sonny好像不这么想。Carries说,不要在乎Sonny的想法,你是在给我打工,和Sonny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但是你的离去一定要与Sonny无关。
天亮的时候,Sonny回来了。所有的人都仰起脸看着她,不说话
Sonny说,看什么看。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回来。我是要离开的,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但是在我离开之前我必须要做一件事。然后她掏出了一把水果刀放在了十全的面前。
Carries忙站了起来,她看着Sonny,惊恐地,说,你要干什么。Sonny推开了Carries,她说,这里没你的事。然后她凝视着十全,邪恶的眼神。她说,如果你爱Carries的话,就用这把刀切下你的小指。Carries拉住了Sonny的胳膊,说,Sonny,你疯了吗。Sonny推开了Carries,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十全咬了一下嘴唇,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她说,你是冲着我来的,对吧。那好,我按你说的做。旁边的Carries和夏草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十全的小指砰地一下就掉在了地上,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夏草紧张地喊了出来。Carries闭上眼睛,把头转向了别处。十全丢下了手中的水果刀,镇静地,说,这样可以了吗。Sonny说,很好。十全,你有种。然后,她捡起那把还在淌血的水果刀说,我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她匆匆地上楼,收拾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又匆匆地下楼,然后,便无影无踪。
Carries休克了。十全的断了的手指在淌血。夏草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十全说,先救Carries,别愣着。夏草说,那你呢。十全说,我死不了。夏草忙跪在地上,扶起Carries的头,十全用另一只手掐中了Carries的人中。十全那只断指上的血滴在了Carries的垂下来的胳膊上。夏草看着,浑身起鸡皮疙瘩。慢慢地,Carries苏醒了过来,她说,快,去医院。不要管我。微弱的声音。十全笑,没事的。Carries推了她一下。十全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另一截小指,用餐巾纸包好,攥在手里走了出去。Carries说,夏草,陪她去医院。夏草说,那你呢。Carries说,我已经没事了。夏草放下Carries,忙追了出去。
她们去了最近的一家军医大的附属医院。
夏草一直等在手术室的外面,焦急地。她不知道十全的小指能不能接上。她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她夸张地嚼着口香糖,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旁边的女人厌恶地看着她。她瞪了女人一眼。她说,看什么看,没嚼过口香糖啊,要不要我把我嘴里的吐出来给你。女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她叉着腰,恶狠狠地,说,你有病啊。夏草说,你才有病。更年期到了吧。女人啪地扇了夏草一个嘴巴,麻利地。她说,没教养的东西。夏草一下子愣住了。很长时间她才反应过来,她摸了一下被女人打过的脸,然后她脱下自己右脚上的鞋子扔在了女人的头上。她说,老女人,你去死吧。她们撕打在了一起。走廊里的病人的家属都围过来看热闹。很快,安静的医院走廊便热闹了起来。人越来越多。经过的人都停下脚步,围拢过来。夏草和女人相互扯着对方的头发。辱骂着。嘈杂声惊动了医院的护士,护士又找来了保安。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外加几个小护士才把她们拉开。女人被其中的一个保安拦腰抱着,她依然不依不饶,高声骂着夏草。夏草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鞋子,穿在脚上。她用手拢了拢被女人弄乱了的头发,瞪了女人一眼,说,我怎么会和你这样的女人打架呢。我觉得真丢人。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走开了。她的身后传来了女人尖利的漫骂声。夏草回头看了一眼,笑了。
走出外科大楼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Carries的电话,她问她们在哪里。夏草告诉了她地址。10分钟后,Carries便出现了。她望着夏草,惊讶地。她说,你的脸怎么了。夏草说,刚才和一个老女人打架了。Carries耸了一下肩,她说,十全还不知道怎么样,你怎么有心情和别人打架。夏草说,因为心情不好才去打架。不过现在好多了。只是那个老女人好像很生气。然后,她看了一下表,说,我们进去吧,十全应该快出来了。
手术室外面的走廊又恢复了安静。还是刚才的那几个人坐在椅子上,只是不见了打架女人的身影。夏草和Carries坐在了离手术室门口最近的椅子上。夏草刚坐下来,那些人的头都朝她转了过来。夏草看她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迅速转移。Carries双手交叉在一起,她说,希望十全好好的。夏草握住了她的手,她说,别紧张,你紧张的时候又要休克了。你死不了我也会被你吓死。Carries笑了一下,说,真的不好意思。给你们带来了麻烦。夏草松开了Carries的手,说,别说废话。我不想听这些。Carries说,我知道。但是十全都是因为我才会这样的。夏草说,都是那个畜生。我早说过的,那种下三烂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这下你总该死心了吧。
十全的手术很顺利,她的小指又接上了。Carries坐在她的旁边,满脸歉意。她说,十全,连累了你。十全笑,她说,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工作,技术,名誉。难道我不应该为你做点什么吗。Carries望着十全的时候,眼泪流了出来。十全低下了头,她说,Carries,一切都会过去的。别难过。Carries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给别人带来麻烦。Kate就是因为我才离开的。复活节的晚上,那些人像疯了一样,持枪闯进了校园,他们说要杀死所有的同性恋。走廊里乱作了一团。很多的人都在拼命地往外面跑,逃生。我也在他们中间。但是我跑得并不快。他们很快就追了上来。他们开枪,后面的几个人都倒下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跑。我知道我死定了,但我没有放弃。我在做最后的努力。当我听到那一声枪响后,我绝望了。我知道子弹马上就会穿透我的身体。我马上就会倒下。那一刻,我停下了脚步,我站在那里,等着该发生的一切发生。但似乎过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依然活生生地站着。我没有倒下。就在我回头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令我痛不欲生的场面。Kate,她倒在了地上。我慌张地跑了过去,抱住了胸部在倘血的Kate。Kate睁开眼,望着我笑。她说,Carries,你没事,真好。我放心了。我哭着说,Kate,为什么会是这样。Kate说,我一直在找你,当我在这里找到你的时候,发现那个该死的家伙正在向你开枪,于是我就冲了过来,挡住了飞来的子弹。她伸出手,摸着我的脸,缓慢地,她说,Kate,真好,你没事。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她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的Kate,她是为了我才离开的。Carries伏在床沿上,她的肩膀抽动着。
十全在医院里只躺了一天,便出院了。她是偷着出院的,未经过医生的同意。她出现在酒吧的时候,Carries很是惊讶,她望着十全,说,你怎么出来了。谁允许你跑出来的。十全笑,她说,是我自己要出来的。Carries耸着肩说,你怎么可以跑出来,你还没有康复。十全说,没关系的。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Carries坚持要十全回医院。十全说,我回去的话,还是会跑出来的。干脆算了。一个人在那里很无聊。我就在这里,只要你不指使我干活就可以了。她望着Carries笑的时候,露出了整齐的牙齿。Carries微微地怔了一下,然后笑了。她说,一直没发现,你的牙齿好好看,像极了kate。她也有整齐洁白的牙齿。每次照相的时候,她都会微笑,SHOW她的牙齿。而她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Carries笑了一下,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只要看到和她有关系的东西。十全没有说话,她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换了好几个台,都在播电视剧。她是不喜欢看电视剧的。她不停地换着台。换到了她的城市的那个卫视台的时候,正在播一个访谈的节目,一个外国男人在讲英语,她一句也听不懂。拿起遥控器准备继续换台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镜头还没有切换过来,画面上依然是那个外国男人。她紧张地守侯着屏幕,她想看到那个说话的人的面孔。几秒钟后,她坐在电视机前,突然泪流满面。她看到了十美,电视里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十美。她坐在演播室里,她在采访一个外国人,她讲流利的外语。她看着她,无懈可击的妆容,甜美的微笑。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孩子,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青涩的少女。她在画面上笑的时候,她也跟着她微笑。她说,十美,你有了美好的未来,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十全拿起电话,小心翼翼地拨了那个电话号码,心里一直在紧张,手指也不听使唤,竟然好几次都拨错了。电话终于接通后,那边却没有人接。她失望地放下了听筒。她没有马上离开电话亭,她掏出一颗烟,靠在那里抽着。然后来了一个 女孩,她冲着十全笑,她说,你是在等电话。十全说,没有。女孩说,我可不可以打个电话。十全刚走出了电话亭,电话铃便响了。她紧张地站住了,迅速转身。女孩接起了电话,说了几句话,便把电话挂断了。十全探进头,说,刚才的电话找谁的。女孩说,打错了,问这里是不是宠物医院。十全失望地关上了门。她慢悠悠地走着,不住地回头,她希望突然听到电话铃响,但没有。直到女孩接通了电话,兴高采烈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她才加快了脚步,绝望地。
十全每天都是Seven Happiness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伙计,像她在买当劳打工时一样。下班后,她和其他的服务员一起拖地板,洗地毯,擦桌子。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才会回家。本来那些琐碎的工作是不需要她去做的。她是一个酒保,她的职责就是调酒。但十全说,闲着也是闲着。等其他的伙计都走光,只剩下十全和Carries两个人的时候,Carries会邀请十全一块去吃早饭。工作一晚上,她们都不想去很远的地方吃饭,她们都很累。她们选择了马路对面的永和豆浆店。过马路的时候,十全会轻轻地拉一下Carries的手,她说,小心。Carries仰起脸,望着她笑。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十全低着头,认真地嚼着油条。Carries望着她,目光肆无忌惮。她说,你吃饭的时候也是这么一本正经。十全笑。Carries说,十全,你喜欢这个城市吗。十全摇头,她说,到处都是人,干什么都是那么拥挤。Carries说,十全,和我一起去澳大利亚吧。十全微微地吃惊,她说,我又不会讲外语,去那里干什么。Carries说,那里有很多华人,都讲汉语的。而且还有我。只要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十全摇头,她说,我不去。Carries说,因为十美吗。你是因为放不下十美才不和我一起走吗。十全沉默地喝着豆浆,然后她说,和十美没有关系。她过得很好。Carries说,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走。十全说,这里更适合我生存。Carries说,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和我一起走吗。十全望着Carries,没有说话,一个人站起身,走出了永和。
次日晚上。十全走进Seven Happiness的时候,只有Carries一个人站在吧台后面,在调试音箱。看到十全,Carries仰起脸,笑着说HELLO。十全噢了一声,去换衣服。十全换好衣服的时候,其他的伙计陆续来了。她们迎上十全的时候,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十全点头,面无表情地。十全走进吧台的时候,Carries说,十全,你来看一下,音箱好像出毛病了。没有声音。十全蹲下来,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重新插入CD的时候,音响便可以正常工作。Carries笑了一下,说,以前这些工作都是Sonny来做的,我根本什么都不懂。现在Sonny走了,只好自己动手了。十全没有说话,拿起酒柜上的玻璃酒杯开始擦拭。Carries说,昨天和你说的话,你就当是做梦,希望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压力。十全低着头,沉默地擦拭着酒杯。
晚上8点的时候,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十全向往常那样,坐在昏暗暧昧的光线下,轻声应答客人,沉默地调着她们喜欢的酒水和饮料。吧台旁边的女孩子,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她们的话题围绕着服饰和电影明星。一个涂绿色眼影的女孩说,Carries,今天心情不好吗。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Carries仰起脸笑,她说,也许是生理周期。吧台那边的十全听得清清楚楚。她转头,向Carries这边望过来的时候,正好迎上了Carries的目光。Carries快快地低下了头。女孩说,Carries,你每天都是那么快乐,和客人聊的那么开心。突然之间不说话了,真的很不习惯。Carries笑,她说,我看起来,状态真的很不好吗。女孩说,是的。眼袋都出来了,没有休息好吗。Carries耸着肩,说,这么严重吗。看来我要好好调节一下,明天就会好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女孩握住了Carries的手,她说,听说你和Sonny分手了,是因为那件事不开心吗。Carries说,都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已经过去了。而且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爱过。女孩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开心。
凌晨下班。打扫完卫生,十全对所有的人,说,你们有没有肚子饿,一起去吃饭吧。伙计们响应了十全的提议。他们忙着去换衣服,然后聚在门口,等着十全。十全是最后一个换好衣服的。十全路过吧台的时候,Carries正在那里整理CD。十全说,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Carries仰起脸,说,不去了,我要去睡觉。十全看了Carries一眼,然后便走开了。走出外面,她张开嘴,深深地吸了口凌晨清凉的空气。风吹过的时候,她的碎发轻轻飞扬。想着Carries刚才的眼神,突然她的心痛了一下。
十全回家,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她的衣服从衣柜里取出来,一件一件,然后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跟随多年的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夏草关闭电脑,站起身,活动着自己几乎僵硬的身体,然后她站在十全的背后,看着他,她说,你要干什么。十全说,我要搬走。夏草瞪大了眼睛,她说,你要搬到哪里。十全说,搬到酒吧。夏草拉住了十全忙乱的手,说,不要告诉我你要和Carries同居。十全说,就是那么回事。夏草望着十全,惊奇地。她说,你一点 都不像开玩笑。十全转过身,看着夏草,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要和Carries在一起。夏草迷茫地望着十全,她说,你在搞什么。十全说,我要和Carries正式交往。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夏草摆摆手,说,我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让我冷静一下,我一定受了不小的刺激。然后她跳上窗台,坐在那里抽烟。一颗烟抽完,她跳了下来,走到了十全的面前。她拍着十全的肩,说,谁的主意。十全说,在别人的眼里,我什么都不是,但是Carries给了我现在的一切,包括尊严和爱。我能做的只有把我自己交给她。夏草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要和Carries交往。十美呢。你真的要放弃十美吗。十全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十美她有美好的未来。我什么都给不了她,难道要她和我一起去睡公园,一起去捡破烂吗。夏草走开了。她抽出一颗烟,点燃,恨恨地吸着。她摇着头说,十全,没想到你这样的世俗。我真的很悲哀。十全说,夏草,生活就是这样,我无能为力。我惟一的心愿就是十美能有美好的未来。只要她过得好,我怎么生活都无所谓。爱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在一起,放她在心上也许更合适。夏草把烟蒂扔在了十全的脚下,她说,你走,你马上滚。我不想看见你。十全没有说话,挎上帆布包,从夏草的面前走过。夏草把头转向了一边,没有看她。十全推开门的时候,望了夏草一眼,沉默地,然后带上门,下楼。夏草猛地追上去,打开门,大声喊着,十全,我看不起你。然后她关上了门,重重的。
十全一个人,挎着破旧的帆布包,走路去地铁口。她没有坐巴士。心情杂乱的时候,她都会选择走路。边走边想。她在想夏草刚才说过的话。她说,十美呢。你真的要放弃十美吗。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说,十美,对不起。
记得年少的时候,她笃定她们会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们也说过海枯石烂,地老天荒这样伤感而遥远的誓言。然而无情的现实把美丽的梦想撞得支离破碎。她终于相信了地老天荒原来只是一个诱人的传说而已。她不能和她海枯石烂,不能陪她看细水长流。她能做的只有放她在心上,让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变成一个人的地老天荒。让思念熬成汤,浇在自己伤口,看着它慢慢腐烂。她突然就想起了在福建的寺院里老和尚告诉她的关于轮回的说法。如果真的有轮回,她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然后去爱,爱今生那个无法在一起的十美。她说,十美,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吧。然后她又想,也许她真的已经忘记了。
19
十全挎着帆布包站在Carries的面前的时候,Carries奇怪地看着她,说,十全,你要干什么。十全望着Carries,深沉地,她说,我决定住在这里,你会收留我吗。Carries笑,望着她,点头。十全伸出胳臂抱住了Carries。Carries紧紧地搂着十全。她说,一秒钟之前我还觉得我们是那么遥远。遥远得无法靠近。可是这一刻,我就在你的怀里。十全,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十全捧起Carries的脸,凝望着她明亮的双眼,说,当然不是做梦。然后,她低头,亲吻她柔软的嘴唇。她的嘴里有淡淡的薄荷的味道。Carries踮起双脚,热切地回应着十全的亲吻。她们互相抚摩对方的身体。她们的舌头久久地纠缠在一起。Carries仰起脸说,十全,我好幸福。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十全笑。然后她又一次亲吻她。每次接吻,她们都竭尽全力,忘我地投入,仿佛世界末日就在她们面前。Carries的嘴唇破裂了,红色的液体渗入了十全的嘴巴。十全用舌头舔拭着Carries的伤口,温柔地。她说,疼吗。Carries笑着摇头。十全轻轻地拍着Carries的脸蛋,说,傻瓜。Carries望着十全,说,十全,对我说我爱你。十全迟疑了一下,把嘴唇贴在Carries的耳边,轻轻地吹着气,轻柔地说着我爱你。Carries说,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爱你。十全看着Carries肆无忌惮的眼神,认真地说,Carries,我爱你。突然,Carries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说,我也爱你。十全低下头,吸吮着那些晶莹的小东西。咸咸的味道。她的心开始痛。来这座城市这么多年了,她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为她流泪的女孩。
十全和Carries交往的消息,很快就在客人中间传开了。来Seven Happiness的每一个客人路过吧台的时候都会和她们说祝贺。十全像往昔那样,坐在那里,沉默地调酒。Carries仰起脸,微笑着说THANKYOU。脸上弥漫着幸福的表情。常来的女孩子坐在吧台边,说,Carries,好羡慕你啊。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Carries笑,她转头看十全的时候,十全正好也向她望过来。十全向她抛媚眼的时候,她抿着嘴笑。身体像有电流穿过一样,酥酥的。音响里整夜放得都是一些暧昧的情歌。整个晚上,Carries都显得神采奕奕。愉快地和客人攀谈着。
凌晨打烊后。Carries说,一起去吃饭吧。她们牵着手,过马路,走进了永和豆浆店。她们没有坐她们坐过的位置,尽管那里是空着的。Carries耸着肩说,那天,你走了,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爬在桌子上哭了很长时间。伤心极了。十全抓住了Carries的手,说,以后不会再让你伤心。我会好好爱你,给你幸福。
晚上9点。Carries的手机响了。接了起来,对方说找十全,女声。Carrie把手机递给了十全,说,找你的。她看着她,疑惑地。十全微微吃惊,然后接了起来。那边说,我是十美。十全呆住了。十美说,十全,你在听吗。十全说,这里很吵,我去外面。她推开Carries,慌乱地往外面走。Carries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走出酒吧,十全在一个安静的拐角蹲下。她说,十美,你怎么会把电话打到这里。十美说,我打以前的那个号,那个女孩告诉我你搬走了,她告诉了你的新的电话号码。十全说,这样啊。十美说,十全,接电话的是谁。十全忧郁了一下,说,女朋友。电话那边沉默了。十全的手指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然后,她听到十美说,十全,回家吧。十全站一 起来,她说,十美,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了,你很棒。我为你高兴。不要再和我纠缠下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应该有自己的新生活。我现在很幸福。我的女人很爱我。我们一起经营酒吧,物质上也很充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你也应该很幸福吧。很久很久,电话那边没有声音。后来十全听到了一阵抽泣声。十美哭着说,十全,爸爸他快要离开了,他已经病了三年了。昨天医生找我让我替爸爸准备后事。你真的不想看他最后一眼吗。十全,不管他曾经做了什么,他毕竟是父亲,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真的不打算原谅他吗。十全不说话。十美说,十全,我真的很失望。然后她挂断了电话。十全坐在地上,开始抽烟,一颗接着一颗。
Carries出来找她的时候,她快要将一包烟抽光了。Carries在她的旁边蹲下,她轻轻地握住十全的手,说,谁的电话。十全凝望着前方,迷茫的眼神,说,十美。Carries的心颤了一下。她从侧面望着面无表情的十全,小心翼翼地说,她有事吗。十全没有说话,将烟蒂扔在地上,站起身,走了几步,回头,对依然蹲着的Carries说,天亮我要回北方。
十全再一次回到了吧台的后面。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为客人调酒。过了很久,Carries回来了。她神情恍惚地走到吧台旁边,低声对十全说,我有点累,我先上楼休息一下。十全仰起脸,看着Carries红红的眼睛,说,你没事吧。Carries摇头,然后,无精打采地从十全的面前经过。十全望了一眼Carries的背影,继续低下头做自己的事情。
凌晨的时候,客人开始陆续离开。几个闲着的伙计趴在桌面上打盹。十全放下手中的酒杯,上楼。Carries趴在床上,肩膀耸动着。十全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她伸出了手,想抚摩她的背部,但最后还是缩了回去。Carries坐了起来,她说,十全,我们真的要分离吗。十全说,我爸爸他就要离开了。我只是回去看他最后一眼。Carries说,可是我担心你从此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我知道你依然爱着十美。而且,在你的心中十美是无人能代替的。Carries抱住了十全,她说,十全,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我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需要你。你是我除了Kate之外爱过的第二个人。我已经失去了我的至爱Kate,我不能再失去你。十全,求求你,留在我身边。Carries仰起脸,望着十全,可怜而无助的眼神,泪水将她的妆容冲刷的面目全非。十全捧起她的脸,为她擦拭眼泪,温柔地。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Carries的头埋在了十全的怀里,她说,十全,抱我。我现在要你就这样抱着我,一直到你离开。十全紧紧地搂着Carries,她的下巴抵着她的松软的头发,她嗅着她头发上散发着的洗发水的味道。她突然就想起了15岁的那个秋天的夜晚。她要离开那座北方城市的最后的一个晚上,她也像现在这样抱着瘦弱的十美,在她的怀里。十美的身体颤抖不止。她低着头,用牙齿轻轻咬着她光洁的肩膀。她哄她,像小时候那样,她说,十美,不哭。哭的孩子不是乖孩子。但无济于事。十美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不知过了多久,十美终于累了。她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她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给她盖好被子。她守护在她的旁边,看着熟睡中的女孩的脸,像婴儿一样安详恬静。可是她马上就要离开她了,离开她去遥远的南方。她的前方是一个未知数。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何时可以再见到她。想到遥遥无期的离别,她的心像被撕碎了一样痛。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滴在了熟睡中的十美的脸上,吧嗒吧嗒。她记得那个晚上,她一夜未睡。她就那样守在她的旁边,一直到天亮。
而今,她们已经分离了8年。8年的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惟一改变不了她对她的眷恋。原来,很多东西是可以告别的,比如时光,比如家乡,比如亲人。但是,爱,无处告别。永远留在心灵最隐蔽的地方。好似暗处的植物,在某个时刻,遇上适当的刺激,就会疯长。
她抱着Carries。她亲吻她的头发。她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天逐渐大亮,她看到了窗外微细的晨光。她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Carries动了一下,她伸出胳膊,勾住了她的脖子。她说,十全。她说,Carries,我该走了。Carries坐了起来。她转过脸,凝望着她,她说,十全,我要睡觉了。吻我。十全抱起Carries,把她放在被窝里,然后,低下头,亲吻她。她说,晚安。然后,她站起身,沉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只带了几件简单的衣服。她把它们装在旧的帆布包里,然后,她再一次走到Carries的床前。Carries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泪珠在她的脸上滚落。十全跪下来,摸着她的头发说,等着我,我回回来的。Carries没有说话,她猛地拉上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十全沉默着,然后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20
飞机起飞的时候,十全感到了剧烈的眩晕。她闭着双眼,头歪在一起。胃里翻江倒海。空姐走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说,先生,要帮助吗。十全睁开眼,疲倦地看着笑容可亲的空姐,说,我晕机。空姐说,您稍等。然后她走开了,很快她又回来了,她拿来了药,她说,服下去,会感觉好点。十全接过了空姐递给她的白色的小颗粒,喝了下去。但很快,她便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想睡觉。她坐直了身体,摇摇头,企图打起精神,但无济于事。很快,她的上眼皮又软塌塌地耷拉了下来。她干脆将头向后靠去,然后便睡了过去。她做了梦。梦见了爸爸。爸爸手里拿着棍子追着要打她。她想跑的时候却怎么都动不了。眼看着爸爸就要追上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她看见了她面前有一口井,情急之下,她跳了下去。她的身体晃晃悠悠地掉下去的时候,她听到了爸爸的呼喊声。然后她便醒了。她回忆着刚才的梦境,呆呆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这么多年来,她很少梦见爸爸。惟一的一次梦见,却是他在追着打她。在她的记忆里,除了殴打,她真的不记得爸爸给过她父爱。但是当听到他要离开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痛了。
两个小时后,她抵达了那座阔别了8年的北方城市。下了飞机,她感到了一阵秋天的凉意。她把风衣的领子立了起来。北方的秋天,干燥而明朗。她仰头望去的时候,就看到了天空中的大雁,就像小的时候在课本里学过的那样,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正在往南飞。她记得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见过大雁了。城市的天空是看不到大雁的。因为这里是郊区,所以看到了大雁。10岁的那年,她和十美沿着铁轨走了很长的路,她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出了城市,走到了没有人烟的郊外。她们并排躺在铁轨的旁边,然后就看到了头顶飞过的大雁。她指着那只飞在最前边的大雁,说,如果我是大雁的话,我就把你驮在我的背上,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十美说,我哪里也不要去。我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她坐了起来,她说,我们当然要在一起,谁背叛了谁就要死。十美说,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然后十美的头转向了另一边,她说,不和你好了。你总是说一些让人难过的话。为什么要死呢。死了就永远都见不到了。十全站起来,跑到了铁轨的旁边,她蹲下来,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她说,十美,你来听,火车就要来了。十美忙站起身,跑了过去,她把耳朵贴在铁轨上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听到。她站起来,撅着嘴,说,骗人。十全笑。她说,十美,你还在生气吗。我刚才是和你开玩笑的。十美不理她,一个人往前边走,十全在后面喊,十美,如果你还生气的话,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你了。这里有狼的。十美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她转身,开始往十全这边跑。她钻在十全的怀里哇哇乱哭。十全笑着,拍着她的头,说 ,小傻瓜,和你开玩笑的。十美抱着她说,十全,不要丢下我,我害怕。天黑的时候,她们开始往回走。十全背着十美,她给她唱《外婆的澎湖湾》。稚嫩的歌声。她在她的背上睡着了。快到家的时候,她叫醒了她。她说,十美,我们到家了。她看到爸爸站在大门口,焦急的张望。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她知道她又逃不脱爸爸的一顿打。爸爸走到她的跟前,将十美粗暴地拉下来,然后恨恨地抽她耳光。他说,你到那里野去了。你为什么要带十美一起走,你知不知道十美是我的希望,至于你,死了我都不会掉眼泪。她站在那里,沉默的。执拗而倔强的眼神。爸爸推搡着她,说,你给我跪下,今晚就跪在这里,不许回家。然后,爸爸强行将她十美拖进了屋。十美转过头,望着她,无言地流着泪。那个晚上,她真的就那么跪了一晚上。十美被爸爸锁在了屋里,但她一直守在窗户前,透过玻璃望着她。天亮的时候,爸爸打开门,十美跑了出来,她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哭泣。而她已经无法站起来了。她的双腿失去了知觉。十美将她背起来,吃力地。她把她放在床上,然后,给她做按摩。她说,十全,你外为什么不求饶。只要你求饶,爸爸就回放你进屋的。她躺在那里,不说话。十美说,你总是这么倔强,十全。后来她睡着了。她记得她睡了很长时间,一觉醒来的时候,十美还在替她做按摩。她动了动自己的双腿,它们已经有了知觉。她说,十美,已经好多了。不用再按摩了。十美露出了笑容。甜美的笑容。然后,她歪在她的旁边,很快就睡着了。她记起她也是一夜未眠。她摸着她的熟睡的脸蛋,她说傻丫头。
走出机场。她叫了出租车。透过车窗,她发现这座生活过15年的城市正在变得陌生。记忆中的那些古老的房子和马路无影无踪。到处都是宽阔的马路和高耸入云的大厦,已经和她待的那座南方城市没有了区别。突然,她很难过,莫名其妙的。她不知道那个日思夜想的女孩是不是也和这座城市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她希望她能过上新的生活,爱上某个人,最好是一个男人。但一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就会感到无比的恐惧。绝望占据了整颗心。
十全站在门口,犹豫着,推了推紧闭的大门,门是锁着的。然后她蹲在外面的石阶上抽烟。门口的那棵大树还在。树枝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她记得童年时的很多欢乐都是和这棵大树有关的。她走过去,伸出胳膊,抱住了粗壮的树干。她把脸贴在粗糙的树干上,听说生长。记得小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做这样的事情,听树生长。当她把脸贴近树皮的时候,她就听到了树干里发出的有力量的声音,然后她就感觉到了树在疯长。那个时候,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抱住那棵粗壮的树干。每次站在大树的底下,她总是显得很沮丧,旁边的十美安慰她,她说,你很快就会超过大树的,十全,我相信你。十美望着她笑。穿过树叶的阳光打在她明丽的肌肤上。她走过去,拍着她的头顶,说,小傻瓜。
秋天的黄叶沸沸扬扬地飘着。落在她的肩膀的时候,她抓起一片,放在嘴里咀嚼,涩涩的味道,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她坐在大树的下面,等了整整一个下午。抽了很多烟。
天快黑的时候,她看到了女孩的身影,从巷子的那边向这边走来。女孩高高瘦瘦的身影跳动着。她的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手袋。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缓缓地站起身。注视着走来的女孩,紧张地。女孩走近的时候,她向她吹口哨。女孩猛地停了下来,转身,然后她手中的手袋掉在了地上。十全。女孩惊喜地喊着。然后,她向她飞奔过去。十全扔掉手中的烟,一下子将十美抱了起来。她说,你长大了。十美在她的怀里,望着她笑,甜美的笑容。突然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说,你回来得太晚了,爸爸他已经走了。中午的时候走的。十全的心咯噔地一下,仿佛坠入了深渊。她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十美掏出钥匙,打开门,她拉着她,说,进来吧。十全把她的破旧的帆布包扔在地板上。她在屋里四处走动着。家,还是原来的那个家,没有任何变化。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米色的木质相框,相框里放着她和十美12岁时的合影。她拿起那个相框,在手里摩挲着,然后她就看到了背面几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的心恨恨地痛着。十美走过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件烟灰色的睡衣。她说,去洗澡吧。先穿这个。她接过了她手中的睡衣。崭新的。她说,是新买的吗。十美说,是我上班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专门买给你的,想着你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她没有说话,她走进了卫生间。她站在水龙头的下面,闭着眼睛,任凭热水冲刷,但她知道自己在流泪。这个女孩子,一直没有忘记她。她说,十美,你为什么不把我忘记,为什么要记得我。你知道吗,你这样我会更加痛苦。因为我不能爱你。
十美做了她喜欢吃的红烧鲤鱼。她夹了一块鱼肉,挑去了鱼刺,放进了她的碗里。她说,小的时候,你最喜欢吃鱼。还记得吗,你因为和我抢着吃鱼,鱼刺卡在了喉咙,你当时很难受。妈妈找来醋让你喝下去,也无济于事。最后是你使劲咳嗽才把鱼刺咽了下去。当时看着你难受的样子,我很后悔,为什么要和你抢呢。你什么都让着我。我为什么就不能让你一回。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每次吃鱼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和你抢着吃鱼的那件事。每次,我都对自己说,如果十全回来的话,我会把整条鱼都让给她吃。我就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吃。可是,不知道吃了多少回鱼,都没有等到你回来。十全,你是真的把我忘了吗。十美的眼泪滴在了饭桌上。十全不说话,低着头吃饭。
十美为十全铺好被子,说,早点睡吧。明天记得早点起床去参加爸爸的葬礼。十全躺下后,十美把灯关了,带上门,出去了。她一个人躺在爸爸的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她的回来,让她感到意外。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她就盼着她回来。但当她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发现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她的冷酷,让她心灰意冷。难道这就是她等待的结果吗。
次日清晨。十全在睡梦中被十美叫醒。十全揉揉眼睛,说,我想葬礼就没必要参加了。既然活人都没有见到。十美蛮横地掀起了十全的被子,她说,你必须去。你知道吗。爸爸临终的时候,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他说他对不起你。他问我你为什么不回来看他。他一直在昏迷,每次醒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十全在哪里。他这样问的时候,我就说,十全她在路上,马上就回来,爸爸你一定要等她回来。他微微地点着头,便又昏了过去,最后一次,他醒过来说,十全为什么还不回来,我恐怕等不到她了。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再没有醒过来。十美激动地摇晃着十全,她说,你知道吗,爸爸他死的时候是惦记着你的。
葬礼很简单,只有三个人参加。十全和十美,还有一个男人。十美说,我的未婚夫。她指着高个子男人对十全说。男人握住了十全的手,热情的。他说,终于见到了十全。十全僵立在那里,表情麻木。十美说,爸爸生病的时候,是姜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爸爸临终前一定要我和他订婚。我不想让爸爸伤心,就答应了。十全没有说话,一个人走了。
从火葬场出来后,她一个人沿着她曾经经常逃学的那条马路走。马路的两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竖起了很多广告牌。都是名牌的服装和化妆品的广告。精美的画面,煽情的广告词。路边的低矮的平房也已经杳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华丽的橱窗,橱窗里陈列着名贵的服饰。她记得这一带有过一个录象厅,逃学的时候,她常常在那里看录象。老板娘是一个丰满的女人,喜欢穿低胸的上衣,弯腰的时候,她的里边就被看得清清楚楚。连内衣的蕾丝花边都能看到。几个男孩子故意磨磨蹭蹭,站在老板娘的周围,兴奋而好奇地向里边张望。他们你推我挤,总想将自己的身体靠近老板娘。老板娘察觉到他们的行为后,会站起身,像哄苍蝇那样,哄他们走。他们笑着跑开了,老板娘在后边骂,你们这些小流氓,竟敢偷看老娘。想着这些往事的时候,她的嘴角掠过了苦涩的微笑。成长正在偷偷地进行,而那些曾经的人和事却被留在了永远都回不去的往昔。她看到了一个广告牌上写着这样的话,正值那时。突然她感到了莫名的伤感。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那时,是多么华丽而奢侈的一个词汇。那时,再也回不去了。她明明是希望十美能爱上什么人的,但当她看到那个男人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痛了,本能的。
很晚的时候,她才回去。十美站在门口,等着她,她经过她的身边,没有说话,径直向里边走去。十美跟在她的后面。进屋后,十美一下子抱住了她。她说,十全,不要这样对我。我知道你还没有把我忘记,你还爱着我。她在她的面前,再也无法让自己保持平静,终于她的感情防线崩溃了。她开始粗暴地亲吻她。她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激烈地。
她们躺在暗夜里。十美蜷缩在十全的怀里。她的头枕着她的胳膊。十全说,那个男人爱你吗。十美说,他是个好人。十全说,嫁给那个男人吧,十美。我是给不了你幸福的。你应该过受人尊敬的生活,我不能让你跟着我一起过贫穷而低贱的生活。十美,我每天都看你的节目,你很优秀,很快你就会红起来的。我心目中的十美就应该是高贵而矜持的女人,而不是整天为了生计忙碌,面容憔悴而厌倦的女人。十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扯住十美的头发,将她的头拉起来,她说,看着我,说你已经不爱我了。十美挣脱了十全,不说话。十全说,十美,以后不要再和我纠缠,过你自己的生活。我已经有了爱我的女人。
十美躺在十全的怀里流眼泪,默默地。后来她睡着了。那一觉她睡了很长时间,当她醒来的时候,十全已经离开了。 那件烟灰色的睡衣,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她的旁边,上面放着一张纸条,写着,我走了。记住我说的话,否则我会杀了你。
21
十美呆呆地坐在那里,她的手里是十全留下的那张纸条。歪歪扭扭的字迹。她终于还是走了 。她没有能够留住她。一如15岁的那个秋天的早晨。她决然的离别,带给她的是无尽的痛苦。她记得那个秋天格外的长。明丽的阳光。凉爽的秋风。中午的学校的操场,没有人。她一个人沿着跑道跑步,一圈又一圈。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整个人软软地倒在那里,再也无法站立起来。那个秋天,她就是那么过来的。她发了疯似的学习,她让自己忙碌的没有一点闲暇时间去想十全。每次考试,她的成绩在学校里都遥遥领先,她看着自己的名字高高地挂在光荣榜的最上面的一栏,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十全离开后,她突然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她什么都不关心,她只关心如何才能让自己从情感的旋涡中解脱。她在班级里一下变得沉默了。她谁都不想理睬。每天,一个人独来独往。同学们因为她的冷漠,开始疏远她,连最好的朋友都和她分道扬镳。他们在心里很是不服气。他们在私下里说,牛什么牛,不就是个学校里第一名的学生吗,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想出各种办法,想让十美感到孤独寂寞,但他们总是无法得逞,十美似乎根本就受不到任何伤害。她已经身临其境,那种刺激又算的了什么。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十全的离去让她感到孤单。在家里,她和爸爸也很少讲话。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她们才坐在一起。平时的时候,十美总是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爸爸有话和她讲的时候,推开了她的房间的门,她站起来,冲着爸爸吼,你就不知道敲门吗。爸爸站在门口,张开的嘴又合龙了。然后,他关上门走了出去。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十美,我知道你因为十全的事一直在恨我。十美低着头,说,对不起。爸爸放下筷子,开始抽烟。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爬在床上哭泣。
十全离开后的第三个年头。十美考上了大学。本市的最好的一所大学。她本来是打算报考十全所在的城市的那所重点大学。但就在她高考的前一天,爸爸突然病到了,送去已经做检查的时候,医生说爸爸患上了肺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哭了很长时间。那个时候,她特别的想念十全。她说,十全,走了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回来。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需要你,我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在替我做决定,现在却要我一个人来承受,你知道,我根本就无法承受。十全,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到底在哪里。
爸爸把她叫到跟前,他握着她的手,他说,十美,现在爸爸就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十全一直没有消息,想必她是还在恨我,我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爸爸的眼里有泪花在闪烁。她说,爸,十全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爸爸说,明天就要高考了。不要因为爸爸的病情而影响你考试。一定要好好考。考上你梦想中的大学。
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十美放弃了那所南方的大学。她填报了她的城市的一所大学。她的班主任找她谈话。他说,十美,你应该报考一所更好的大学。她摇头,她说,我的爸爸生病了。她需要照顾。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但看到爸爸举着她的通知书手舞足蹈的时候,她勉强露出了笑容。
大学里她学会了游泳。每天下午,没有课的时候,她就把自己泡在游泳池里,整整一个下午。她最喜欢做的动作是将头潜入水里,蹲下来,憋气。刚开始的时候,她只能憋几分钟,后来她可以憋十几分钟,长时间蹲在水里不露面。当在水里屏住呼吸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部,感觉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脏跳动的节奏。她同时做几份家教。她的业余时间都用来了做家教。她用做家教挣来的钱替爸爸买药。而她的功课还是那么得好。每次考试,她都能考第一。除了她的本专业英语,她还选修了第二外语,德语。每天当别的同学都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她就起床去操场读外语。她的努力和她的气质让她很快在系里出了名。几乎每个外语系的学生都认识她。很多的男孩子都在私下里讨论过她,但没有人主动去接近她。她给人的感觉始终是遥不可及的,那些怯弱的男生害怕拒绝。整个夏天她都只穿那条兰色的百褶裙,长长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丝带绑在后面。干净的面容,透明的肌肤。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很多的目光。
姜是学校里出名的男生。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电视台的台长。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大学经常上电视。那怕是一个小小的演讲比赛,电视台的记者都会来采访。姜不仅有着显赫的家世,他本人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高大健壮。很多的女孩子都偷偷喜欢他。每次只要有姜参加的活动,必定会有很多的女孩子在为她加油。比如说歌咏比赛。她们坐在下面,手里拿着荧光棒,挥舞着,大声喊着,姜,我爱你。姜喜欢游泳,每天下午他都会去游泳池,而在那里,每天都可以看到十美,一个人。十美跳入水中的姿势很美。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扶着梯子下水,她喜欢站在游泳池边上,前后甩动修长的胳膊,然后扑通地一下跳下去,飞溅起大朵的水花。他站在池边的椅子上,看着她。他看她在水里很长的时间不露面,他以为她溺水了。他刚要站起来的时候,她却把头露出了水面,大口地呼气。后来他终于明白,她是故意那么做的,只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每天都待到她走后才离去。很多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想游泳,只是为了看见她,才去游泳池的,而且在那里待上一个下午。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他。每次从游泳池出来,她走到他的旁边,甩着头发,发稍的水珠甩到了他的脸上,她根本就察觉不到,默然地走了过去。而他,有那么几次差点要叫出来,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但他终于没那么做。他只是在她走后,用水背擦掉了脸上的水滴,远远地看着她。
他们的相识缘于十美的一次溺水。
元旦的那天。十美回家和爸爸一起过元旦。他们一起包饺子,谁都不说话。静悄悄的。突然爸爸说,不知道十全这几年在外面过的怎么样。今天她有没有吃饺子。爸爸说着的时候,眼泪就流了出来。十美的手开始哆嗦,夹在两手间的饺子掉在了地上。一个人在厨房煮饺子的时候,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她把饺子端上餐桌的时候,她和爸爸都没有动筷子。然后她又把饺子放回了厨房。她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抱着木质相框里的她和十全的照片,发着呆。她说,十全,如果还记得我,还记得这个家就打个电话回来,至少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了电话机旁,她的手指刚触到听筒的时候,电话铃就响了。她紧张地抓起了听筒,但那边不说话。她突然就猜到了十全。她喊着十全的名字的时候,眼泪就流了出来。当她听到那边电话旁女孩的说话声的时候,她的心狠狠地痛着,仿佛掉入了绝望的深渊。她痛苦地挂断了电话。原来她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个结果。她听到了自己的心碎的声音,稀里哗啦的。
次日下午。在学校的游泳池里,她将头深深地埋在了水中,她的眼泪源源不断。但是在水里,没有人会知道她在哭泣。但是她能感到自己的心在哭泣。她张大嘴,她灌了很多的水,当她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她已经无力挣扎着露出水面了。她的一只手在水面上晃了两下,便沉了下去。当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手背上扎着掉瓶。旁边坐着陌生的男孩。男孩说,你醒了。她说,我是溺水了。是吗。男孩点头。她说,我恍惚记得自己被从水里托了上来,但后面发生的事就不记得了。男孩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把头埋在水里本身就很危险。她说,只有把头埋在水里的时候,我才能停止想一些事情。你注意我很久了吗。男孩看着她,点头。她露出了笑容,她说,谢谢你。
春天的时候。她开始接受男孩的邀请,一起骑着脚踏车去郊外野游。男孩每次去玩的时候都会带上他的朋友,都是一些有背景的男生和女生。十美在他们中间很少说话,她坐在姜的旁边,沉默寡言。姜说,你不喜欢我的朋友吗。如果你不喜欢他们,下次我就不带他们一起出来了。你可以叫上你的朋友一起出来玩。十美说,我没有朋友。姜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怕你会觉得尴尬,所以特意叫了朋友来。十美看了姜一眼,笑了。细心的男生。但是她知道她根本就不会爱上他。
男孩在十美面前彬彬有礼。上山的时候,他总是走在她的前面,为她开路。他不时的回头,提醒她注意脚下的石头。他们到达山顶。十美迎风站着,张开双臂。风呼呼地吹着她的长发。男孩站在她的旁边,他说,放声喊吧,如果心里难受就大声喊吧。喊过后会舒服很多。十美把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地喊着,喊着喊着的时候,眼泪就流了出来。然后她蹲下来哭泣。男孩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十美的身上,他说,风大,小心感冒。他一直陪在十美的旁边,他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追问她什么。他只是那么陪着她,默不作声。
他们在郊外烧烤。男孩腰间系一条白色的围裙,站在火堆旁,手里握着一大把烤肉串,熟练地操作着。他问旁边的十美,你要吃辣椒吗。十美说,吃的。然后他在肉串上撒上了辣椒粉。他又说,孜然要吗。十美点头。他接着又撒了孜然,在肉串上。他的朋友早在那边大吃大喝。他们回头喊他的时候,他说,你们先吃,我马上就好。他把考好的肉放在白色的洁净的瓷盘里,递给十美,说,专门为你考的,都是精选的瘦肉。你们女孩子都不喜欢吃肥肉。他望着十美笑,腼腆的。
22
回去的时候。他们骑在最后面。十美一直都沉默不语。男孩说,给你讲个笑话吧。然后他便开始讲起了笑话。夸张的表情,绘声绘色地讲述,十美被他逗乐了。到家的时候,他说,累吗。十美摇头。然后他说,进去吧,洗个澡,早点去睡。十美推着脚踏车走进了院子。男孩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星期天的时候。他邀请十美一起去看电影。男孩买了十美喜欢吃的榛子。他坐在她的旁边,为她剥榛子。他把果肉放在她的手里的时候很小心,他的手从来不触击她的手。电影散场后,他送她回家。十美说,姜,不要对我好,可以吗。你这样做给了我很大的压力。我已经有了心爱的人了。我不可能再爱上你。他望着她,笑着说,你以为我是在追求你吗。我只是把你当作了自己的妹妹。我在家里是独生子,很小的时候,我就希望自己能有个妹妹,带着她一起去玩。当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发现你就是我找了多年的妹妹。你的脸上永远都是忧郁的表情,我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让你快乐起来。就是这么简单,你不要胡乱想,好吗。十美说,可是。姜打断了她,他说,什么都不要说。我就是你的哥哥。永远都是。你就是我的妹妹。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十美仰起脸,望着他笑,甜美的笑容。他的心却是痛的。
大学四年。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十美真的就把他当成了哥哥。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是找他诉说,他耐心地听着,认真地开导她。而对于她的过去,以及她不愿意讲述的事,他从来都不过问。所以,对于她,他只知道她有一个双胞胎的姐姐,在南方。而他,总是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给她听。他讲他的童年,讲他的初恋。她托着下巴,坐在他的旁边,听着。她也是很少主动问及他的私生活,除非他告诉她。
转眼大学就要毕业了。一天,他问她,十美,打算去哪里工作。她说,还能去哪里,爸爸现在病成这样,我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留在这里,照顾爸爸。他是要去电视台上班的,还在他没有上大学的时候,电视台的位置就给他留下了。他说,去电视台吧。那里正在招聘英文主播。十美笑,她说,你把我当作谁了。当主播我可不行,平时在同学面前讲话我都会脸红,我怎么可能去做主播呢。他抓住了她的手,他说,十美,相信自己,你一定会信的。我已经给你报名了,你准备一下,下周去考试。
考试的那天。姜陪着她一起去的。姜在考场的外面等着她。他送她进去的时候说,别紧张。即使你考不过,你也可以去上班,我和我爸爸已经说好了。十美望了他一眼,走进了考场。考场里,十美遇见了同班的女同学。她惊奇地望着十美,她说,你也要参加招聘考试。十美说,是的。女孩撇着嘴。女孩是学校里的校广播主持人,伶牙俐齿。学校里每次有什么大型的活动都是她主持,也算是小有名气。考题都是一些与广播有关的专业知识。十美对广播知识了解不甚少,所以她的试卷基本上是蒙上去的。她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而且她对做主播也没有兴趣。
考试结束后。姜说,一起去庆祝吧。十美笑,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庆祝什么啊,而且我根本就考不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姜说,没关系。参加考试就能考上。然后他带着十美去了必胜客。他们坐在洁净幽雅的西餐厅,看着服务员将精致的餐具摆放在他们面前。十美点了意大利面条。她刚吃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姜忙说,不好吃吗。重新点别的吧。十美忙摇头,她说,没关系的,就这样吃吧。不吃会浪费的。这么贵的面条,又不是几块钱的拉面。姜叫来了服务员,他说,你点别的吧,你的这份我吃了。这样就不会浪费了。他把十美面前的盘子拉到了自己的一边,大口地吃着,说,恩,味道不错,我喜欢。十美望着他笑。她说,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可爱。你根本就不像我的哥哥。
考试结果公布后,十美竟然考了第一。她不相信地看着榜上自己的名字,她说,一定是弄错了。怎么会是这样。姜说,不会错的。怎么会弄错的。我说过了,你一定会考上的。十美的那个同班同学没有考上。她被录取的考生的名单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她当场就哭了起来。她说,怎么会是这样。我准备得很充分,试卷上的题目我都答了上来。然后,她抓住十美的胳膊,说,考第一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你怎么会考上。十美没有说话,走开了。姜追了上来。十美说,姜,是你打了招呼,对吗。姜说,十美,我都是为了你。十美说,可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觉得我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不安。刚才的那个女孩子,那样质问我的时候,我简直无地自容。她说的对,考第一的应该是她,而不应该是我。我对主播一点兴趣都没有,而她不一样,她是真正热爱这个职业的。记得大学第一天的新生见面会上,她就说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出色的主播。大学四年里,她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她真的很优秀。眼看着就要梦想成真了,却就这样失之交臂,她能不难过吗。姜拍了一下十美的肩膀,说,十美,我也替她惋惜。但这就是社会,大家都在按这样的顺序出牌,仅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扭转乾坤的。所以我们只能随大流,我不愿意做现代版的堂诘诃德,那样的话人家会把你当作傻子。不要难过了,等真正进入了社会,你就会明白了。
第一次试镜。十美紧张得要命,对着镜头,直翻白眼。摄影师和几个工作人员笑得前仰后合。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台上走下来的。当站在姜的跟前,她的心还在乱跳,她说,吓死我了。姜说,没有关系,以后就会慢慢好的。你知道吗,你很上镜。十美说,别取笑我了。你又不是没看见那几个人笑的样子。姜说,我说的是真的,只要你不紧张,你一定会很棒的。十美说,下次我一定会好好表现。姜笑,他说,十美,加油。
台里指定了最好的主播为十美做指导。因为台长亲自点名,主播对十美尽心尽力。十美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其他的同事下班后,她一个人留在演播室,对着摄像象机一遍又一遍练习。姜每天晚上都待在演播室的外面,等着她。姜开着爸爸的车。他们一起去吃消夜,然后送她回家。路过买考羊肉串的小摊前,她会让姜把车停下,她跳下车,走到小摊前,从兜里掏出两妹硬币,放在老板油腻腻的手里。她举着两串羊肉串往回走,姜就坐在车里,望着她。她回到车里,把其中的一串送到姜的嘴边。姜一边开车,一边吃着她买给她的羊肉串。姜说,十美,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愿望。她说,什么。他说,我想就这样和你过一辈子。她没有说话,她将头转向了窗外。
3个月的实习期结束后,她便开始做一个午间档的英文节目。因为是午间的节目,收视率不高,她反而觉得很轻松。站在镜头前,念上几句英语,对她来说,一点都不困难。她一直觉得她的英语表达能力比汉语表达能力强。也许是因为英语不是每个人都会讲,而她的英语一直都很棒,给了她自信。工作步入正规后,她做得得心应手。但是爸爸的病情却日渐严重。一边上班,一边照顾爸爸,她显得力不从心。她想过给爸爸请个陪护,但是经济方面不允许。这几年,爸爸生病,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光了。而她又刚刚上班。每天早晨她很早就起床,在家里煲好汤,然后送到医院,然后再去上班。下班后,她又直接赶去医院,安顿好爸爸后,她才回家。每晚,回到家的时候,都已经是深夜了。很快,她整个人便消瘦了。由于睡眠不足,眼袋都出来了。每次上节目前,都要进行精心的化妆。
一天中午。和姜一起吃饭的时候,姜说,十美,就让我来照顾叔叔吧,反正我的工作也不忙,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地跑来跑去了。十美摇头,她说,你照顾我一个还不够吗,还要照顾我爸,你真以为你是我们家的儿子啊。姜笑,他说,如果你爸爸愿意,我可以做他的儿子。第二天。十美下班后,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发现姜在那里,他正在给爸爸洗脚,他们谈论着什么,兴高采烈地。十美站在门口,没有马上进去。姜出来倒洗脚水的时候,迎上了她。她说,说过的不用你来照顾我爸的。姜说,没关系的,老爷子很喜欢我。以后的日子里,姜每天都来医院。因为有了姜,十美不用再那么匆忙了,可是她的心里很不安。她不知道该如何来回报姜。她想,这份感情债,也许一辈子都还不上了。
某个周末的下午。天气晴好。十美陪着爸爸在外面散步。爸爸说,十美,姜这孩子不错,他和我说他喜欢你,我看你就嫁给他吧。趁爸爸还活着,赶快把婚事办了。爸爸是等不到参加十全的婚礼了。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十美惊讶地望着爸爸,她说,爸爸,我还不想结婚。爸爸拍拍十美的手背,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谁都逃不脱的。不要让爸爸失望,爸爸不想死的时候留下遗憾。
圣诞节的那天。十美和姜举行了订婚。姜的父母和十美的爸爸都参加了。订婚仪式在一家五星级的饭店举行。十美的爸爸为了女儿的婚事,特意穿上了西装。这是他第一次穿西装。他站在镜子前,左右端详着。不时地回头问自己的女儿,十美,你看我这样行吗,会不会让亲家他们笑话。十美不说话,站在一边,看着他。爸爸说,十美,今天可是你的大喜的日子,一定要高兴啊。十美说,爸爸,我能不能不要和姜订婚。爸爸睁大了眼睛,说,你这孩子,这时候了,还说这样没来头的话。十美说,可是,爸爸。爸爸抓着她的手,说,自从十全离开后,爸爸就没有开心过 ,今天爸爸感到特别高兴。不要说傻话了。我们快走吧,不要让亲家他们等太久了。十美走在爸爸的后面,看着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爸爸,心里一阵阵地痛。她在心里呼唤着十全。十全,你在哪里。
23
订婚的那天晚上,姜送十美回家,他第一次吻了她。十美惊慌失措地推开了姜,跑回了家。她的一只高跟鞋丢在了马路上。她的上衣的纽扣在撕扯中掉了。她的头发散乱。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她倒在床上大哭。她拿起电话,想给远在南方的十全打电话,她希望她能拯救她,带着她私奔,走得越远越好。她的手指刚摁了几个数字,便停了下来。她想起了爸爸,躺在医院里的爸爸。他就要离开人世了,难道真的要让他死不瞑目吗。
十全的再一次离开,让她更加的魂不守舍。在姜的面前,她也是郁郁寡欢,不言不语。诚实的男人以为她是因为思念爸爸的离去。他说,十美,我们出去散散心吧。你挑地方,去哪里都可以,出国都可以。十美摇头,她说,我哪里都不去。他说,可是你整天这样,我很难过。她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对不起。他把她抱在了怀里,他说,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开心。如果可以代替的话,我宁愿替你承受一切。她在他的怀里泪流满面。
除夕的晚上。姜带十美回家吃饭。姜的奶奶抓着十美的手,疼爱地望着她,说,十美,现在爸爸也走了,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还是早点嫁过来吧。我们都会疼你的。十美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姜的妈妈做了丰盛的饭菜。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其乐融融的氛围。十美没有感觉到陌生。姜坐在她的旁边,周到地照顾她,给她夹菜,他熟悉她的口味,就像熟悉他自己的口味一样。姜的妈妈更是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她每天给她煲汤,送到她的单位。天气凉了的时候,她给她买了ERDOS的羊绒衫。每个周末,她都坚持让十美去家里吃饭。她做的菜总是花样百出。姜说,妈妈对我都没有这样用心。她给我们做饭的时候总是应付,什么方便她就做什么。十美笑。这一家人的殷勤,让她感到很不自在。每次来姜的家吃饭,都成了她最头疼的一件事。她总想找个借口,不去。但看到姜那幅真诚而兴奋的表情的时候,想好的理由又说不出口,她不想看到他失望。尽管她知道他的失望是在劫难逃。
吃过饭后,姜的妈妈把事先准备好的水果端了上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水果,聊天。十美很少说话,她一直在倾听。大都是姜的奶奶在说话。她是说给姜和十美听的。她给她们讲她小的时候过年的习俗。姜听得津津有味。姜的父母坐在老太太的旁边,附和着。姜的奶奶讲了一会过去的故事,便起身去念佛了。剩下姜和他的父母的时候,姜的爸爸说,十美,我们打算正月里为你们办婚事。十美惊鄂地望着姜的爸爸。姜的爸爸说,虽然你和姜的年龄都不大。但我们考虑到你现在家里没有别的亲人,一个人生活有很多不便,还是早点 结婚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也好照顾你。十美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姜的爸爸说,你也不用害羞,结婚是很正常的事。现在的很多年轻人还没有结婚就住到一起了。姜从小家教严,他一直都是很听话的孩子。结婚后他会对你好的。如果他敢欺负你,我们也会不依的。虽然说我们是公婆,但你已经没有了父母,你就把我们当作自己的父母好了。我们早把你当作女儿了。
新年的钟声敲过后,姜开着车,送十美回家。十美坐在姜的旁边,一句话都不说。车窗外,到处都是爆竹的声音,此起彼伏。车里开着空调,热烘烘的。十美摇下了车窗的玻璃。姜说,十美,你怎么了。十美说,没什么。我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姜说,你今晚一直都不说话,不开心吗。是不是又在想爸爸。十美没有说话。外面的冷气呼呼地蹿入车内,吹乱了十美的头发。姜说,把玻璃摇下来吧,小心感冒。十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车里的空气凝重而沉闷。突然十美说,姜,停车,我有话要说。姜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看着十美,紧张的。十美说,姜,我们不能结婚。姜望着十美,惊诧地。他说,为什么,十美。十美说,因为我是LES。我爱的是一个女人。认识你之前我就爱上她了。我无法爱上你。姜,对不起。十美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姜追了出来。他拉住了十美的胳膊,他说,十美,不要和我开玩笑了。你怎么会是LES呢。如果你真的不爱我的话,我可以放手,但你不能找这样的借口来欺骗我,你知道吗,你这是对自己的侮辱。十美愤怒地甩开了姜的手,她说,我没有撒谎,我就是LES。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事。LES也是人。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清晨。她在机场的电话亭给南方的十全打电话,她说,十全,我要去南方。十全对着她吼,十美,你不要来。我不想见到你。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要扰乱我的生活。你也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工作,我们谁都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了,忘掉过去吧。十美说,十全。我已经买了机票。两个小时后,我将抵达那座南方城市。你可以不去机场接我。但我会一直等,等到死。然后她便挂断了电话。
初一的早晨。这座南方城市的上空飘着雪花。十全一个人等在空荡荡的机场大厅。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颗接着一颗抽烟。她不知道十美要做什么。这个一向温顺的女孩子一下子变得如此固执,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
十美的飞机到达了。她看见了她。她背一个大的旅行包,穿黑色的羽绒外套,烟灰色的高领毛衣,毛衣的领口很大,空荡荡的向外敞着,可以看到里面白皙的脖子。没有化妆,清瘦的面容。她站在十全的面前,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十全说,马上回去,回到北方。十美摇头,倔强地,她说,已经回不去了。姜知道了一切,我都告诉他了。十全愤怒地摇晃着十美,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十美望着十全,坚定的眼神,她说,十全,我爱你。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在北方的那个城市,虽然有爱我的男人,有令人羡慕的工作,但是我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我无法停止想你,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就会很痛。现在站在你的面前,虽然一无所有,但我很幸福。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十全把十美带到了一家宾馆。她说,先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去吃饭。十美走进了卫生间。十全出去给Carries打电话。她说,Carries,我晚上会回去的。然后她就把电话挂断了。她回去的时候,十美已经洗完了澡。她用毛巾包着湿漉漉的头发,正在往脸上涂雪花膏。
十全带着十美去宾馆下面的餐厅吃饭。下楼的时候,十美挽住了十全的胳膊。十全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十全点了十美喜欢吃的几样菜。然后她看着她,说,回去吧。和姜说你只是和他开了玩笑。十美说,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打算回去了。不管怎么样都要和你在一起。十全说,Carries怎么办,她是那么地爱我。十美说,你爱她吗,十全。不要骗你自己了,你爱的人是我。别忘了我们是双胞胎,我们心心相印。在我想你的那许多个日日夜夜你也在想着我。你一直不和我联系,你是因为自卑才那么做的。你以为你的冷漠就能让我忘记你吗。十全,正视你自己的感情吧。我不在乎你在物质上能给我什么。我只是要你给我很多很多的爱。十全,让我们在一起,一起努力。好不好。十美握住了十全的手。
当晚,十全没有回酒吧。她和十美在一起。十全抱着十美,她说,逃了8年,还是没有逃离你的爱。从此以后我们真的就一无所有了。十美,你不害怕吗。十美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害怕。我知道你总有办法应付的。十全说,我答应过Carries,如果我有一天离开了她,我也将永远离开酒吧。所以我必须要重新选择职业。你也是。放弃光鲜的主播位置,你不觉得可惜吗。十美说,一点都不可惜。那个位置本来就不属于我。放弃反而觉得很塌实。
次日早晨。十全把十美一个人留在了宾馆,她会酒吧。临出门的时候,十美叫住了她,她望着她,忧郁的目光,她说,十全,你答应过我的,还会回来。十全走过去捏着她的下巴,说,傻瓜,我当然会回来的。十美说,可是我很不安。十全拍着她的脸,说,等着我。我去和Carries说明白,然后我就会回来。十美点头,望着她走出了宾馆的房间。
酒吧里的其他伙计都已经下班了。Carries一个人趴在吧台上喝酒。十全慢慢地走近了Carries,她在她的旁边站着,沉默地。Carries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十全,她说,十全陪我喝酒,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你在一起喝酒了。十全说,对不起。Carries说,晚上的时候,你没有回来,我已经猜到了故事的了结局。十全说,真的对不起。Carries仰起脸,望着十全,醉眼朦胧。她说,不要说对不起。爱情里没有对不起这个词汇,只有不被爱的人才是可耻的。我就是那个可耻的人。十全说,除了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只希望能把对你的伤害降到最小最小。Carries笑,她说,只要你能和十美在一起幸福,我的放手也是值得的。十全,我真的要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美好的回忆,你带给我的不是伤害,而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美好回忆,而且以后的很长时间我可能都要靠这些美好的回忆去生活。真的要谢谢你。Carries伸出手,握着了十全的冰凉的手指。她说,你的手指,你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包括你的味道,我都会铭记的。十全的眼睛湿润了,她把Carries抱在了怀里。Carries仰起脸,说,分手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然后她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十全挎着那只破旧的帆布包走出了Seven Happiness。她停下来,转头,凝望着,好久,她才离开,默默地。只是她没有看到酒吧里,躲在暗处,偷偷地望着她哭泣的Carries。
十全和十美在郊区的偏僻的位置租了一间平房。房东是个很老的老太太,无儿无女,一个人生活了一辈子。十全交房租的时候,她不收五十一百的大钞,她让十全把大钞都换成十块五块的纸币。她说怕收了假钱。十全去附近的银行,换了整整两千块的小钞票。鼓鼓囊囊地装了半袋子。交了房租,十全带十美去买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她们没有去大的商场,她们去了大卖场,在那里花很少的钱,买廉价而劣质的东西。十美和那些小商贩砍价,十全站在旁边,望着她笑。十美只花了10块钱就买到了一块纤维的布料。她捧着那块布料爱不释手。她说,可以做床单,剩下的部分还可以做两个枕头,如果还有剩余的话就做一条围裙吧。十全的鼻子突然酸了一下。她说,十美,不用这样节省,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十美笑,她说,
开源也要节流。她们买了很多的东西。她们每个人都抱着好几个纸袋。回到家,十美便开始忙碌起来。量尺寸,裁剪,缝制,每一项工作都一丝不苟。十全在厨房里做饭。她们隔着厨房的门,大声地聊着。十美说,十全,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十全说,开始的时候,日子很难,后来遇上了一个叫夏草的女孩,她一直在帮助我,在她的介绍下,我认识了Carries。Carries和她的前男友分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十全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Carries,想起Carries的时候,她心里感到了无比的内疚。然后她便沉默着,不说话,任凭十美一个人在外面自言自语。十美一直忙碌到深夜。凌晨2点,她终于做完了所有的一切。新的窗帘,新的床单,新的枕头,都是她亲手做的。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心里喜滋滋的。简陋的平房,经过十美的精心装饰,竟然焕然一新。屋子里的所有布置都是暖格调的,所以看起来很是温馨。十全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她把油腻腻的厨房擦拭得一尘不染,锅碗瓢盆摆放得整整齐齐。忙完后,她们两个人相互欣赏着,十全捏着十美的下巴,说,辛苦了。十美说,你也辛苦了。然后十全抱起十美,在地上转着圈。十美说,我感到好幸福。终于有了自己的家,终于和你在一起了。这样的梦已经做了很久了。
十全找到了一份送水工的工作。而十美很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外贸公司做翻译。面试的时候,她的英语比主考官的还流利,她是惟一被录取的。其他前来面试的人都没有被录取。每天十全很早起床,做好早点,然后叫十美起床,然后她们一起出门。十全用自行车载着十美,将她送到地铁口。十全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吹着欢快的口哨。十美坐在后面,揽着十全的腰,甜蜜的样子。一辆宝马车从她们旁边急驶而过时,十全过头说,十美,有没有羡慕人家。十美摇头,她说,坐在宝马里的人不一定就比我们幸福。我宁愿坐在自行车上笑而不愿坐在宝马里哭。十全把自行车的铃铛弄得响个不停,丁零零的。她说,十美,我会努力工作的。
半年后,十全被提升为部门经理。那晚,她回家的时候,特意买了玫瑰。十美为她开门的时候,她故意把玫瑰藏在了背后。进屋后,她说,十美,闭上眼睛。十美说,搞什么鬼。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十全把玫瑰拿出来,凑近她的鼻子,她说,闻到了吗,告诉我什么味道。十美猛地睁开了眼睛。她惊诧地望着十全,她说,玫瑰。十全说,送给你。十美接过十全手中的花束,插入了一个塑料的花瓶里。她说,为什么买花,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十全说,你猜。十美笑,她说,我不猜,你知道从小我就猜不出来你的游戏。十全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十美,她说,我被提升了。十美转过身,激动地搂住了十全的脖子,她说,祝贺你。她的声音里弥漫着兴奋。十全把她抱了起来,在地上转着圈。她说,十美,我真的很高兴。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是你给了我勇气,让我下定决心去做一些自己认为不可能的事情。突然我发现你才是真正勇敢的人,放弃一切,来这里找我。如果换作是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就像我当初不敢爱你一样,我是因为怯弱。十美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为了爱,为了爱着的那个人,没有什么是真正畏惧的。胆小鬼永远都找不到真爱。
收入稳定后,十全和十美换了房子,她们在十美的公司的旁边租了房子。老式的洋楼,青砖灰瓦,雕花的栏杆,昂贵的房租。十美心疼得厉害,她说,十全,还是换个地方吧。十全说,没关系。只要你上班不用跑那么远就可以了,钱不是问题。我们可以赚。
星期天。十全陪着十美一起去买新的窗帘和床单。她们在太平洋的门口意外地遇见了Carries。Carries一个人,手里拎着一个大的旅行箱。面色憔悴。望着对方的时候,她们都僵在了那里。还是十全先开口了,她说,你要出远门吗。Carries说,去阿根廷。听说那里有世界尽头的最后一座灯塔。登上灯塔的人可以忘记一切不愉快的记忆,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然后,她拉着她的旅行箱走了。十全望着她的背影,呆立着。
春天的时候。十全和十美准备回北方,为爸爸和妈妈扫墓。十美说,十全,把我们的故事都告诉他们吧。希望父母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幸福。
清明节很快到来了。十全和十美都请了长假。他们打算坐火车回北方。尽管坐火车要花很长的时间,但是十美说,我喜欢和你一起坐火车,小的时候,我们沿着铁轨行走的时候,我就发誓,等我们长到足够大的时候,我们一定要一起坐火车,去很远的地方。
下午3点的火车。她们中午的时候就抵达了火车站。十全把十美送进了候车大厅。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十美坐在椅子上,望着十全的背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坐在那里,打量着从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乘客。他们每个人都扛着大包,拎着小包。有讨钱的小孩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她掏出一枚硬币放在了小孩手里捧着的碗里,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一大群讨钱的孩子,团团将她围住,他们伸着脏兮兮的小手,向她要钱。十美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几个小孩抱住了她的腿。她惊叫着,你们要干什么。小孩说,要钱。他们的脸和他们的手一样的黑糊糊的,流着鼻涕,衣衫褴褛。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欲望。十美向四处张望着,她希望十全立刻出现,替她解围。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没有发现十全的身影。周围的旅客,冷漠地望着她。一个小孩子爬上了椅子,将口水吐在手心,抹在了十美的脸上。十美尖叫着。旁边的旅客笑出了声。那个小孩,望着十美,得意的眼神,她说,给钱。给了钱我们就放开你。十美无可奈何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零钱,都给了她们。小孩子们讨到钱后,便一哄而散。十美愤怒地拿起旁边的包,离开了座位,她向外面走去,她要去售票厅找十全。
25(大结局)
候车室外面的广场上闹哄哄的,很多的人都向那里跑去。十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跟着其他的人一起涌向了那里。她用力地推开拥挤的人群,她说,让我进去。她的声音很大。人们开始后退,为她让路。她看到了十全。十全倒在了血泊中。她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抱住了胸口还在淌血的十全。她说,十全,你醒醒,你睁开眼,我是十美。她歇斯底里地吼着。十全睁开了眼,缓缓地。她裂开嘴,笑着,露出了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她说,十美,对不起。不能陪你一起去扫墓了。我真的没用,不能给心爱的人幸福,也不能亲手将那个强暴我的畜生杀死,却被他杀死了。十美把十全放在了地上,她说,十全,你一定要坚持,我去叫救护车。十全伸出一只手,苍白的手,抓住了要离开的十美,颤巍巍地。她说,已经没有机会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希望你陪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十美的眼泪滚了下来。十全说,十美,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爱上了你。但我们的幸福却是如此的短暂。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后悔那8年的时间没有好好去爱你,一直在逃避,给我们彼此都带来了很大的痛苦。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个真正的男人,娶你为妻。现在我问你,十美,你愿意嫁给我吗。十美点着头,说,愿意。我愿意嫁给你。然后她就看到了十全的眼睛闭上了,恋恋不舍的。她发疯地摇晃着她的身体,喊着她的名字,十全。但是,十全,在她的怀里,像熟睡中的婴儿一样安静。她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似乎她正在做一个关于幸福的美梦。她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她说,睡吧。十全。你没有死,你只是睡着了。这一觉,你要睡很长时间。我也要去睡觉了。等我们醒来的时候,我们便又在一起了。十全,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因为我们是十全十美。
接到十美的电话的时候,夏草正在做梦,被电话铃吵醒后,夏草很恼火,她光着身子,眯眯糊糊地走到电话机旁,抓起听筒,粗暴地吼着,你要死啊,现在打电话。那边说,我是十美。夏草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说,哦,十美。你。十美说,夏草,来接我。夏草扔下电话,在衣柜里胡乱地翻着。因为长时间不出门,她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最后,她翻出了冬虫留下的一条蓝色的仔裤,光腿套了上去,裤脚长长的拖在地上,她弯下腰,卷了一圈又一圈。她没有穿胸衣,只穿一件ONLY的衬衫便出门了。
她找到十美的时候,十美蜷缩着身子,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她的头发是散着的,挡住了她的半边脸。她把她抱在怀里。十美说,十全死了。夏草跳了起来。她说,怎么回事。她说,她让我等在候车大厅,说要去买火车票。她走出候车大厅的时候,遇上了曾经强暴过她的那个人。她想杀死他,但她却被杀死了。夏草愤怒地咬着嘴唇,她说畜生。十美说,一个T,被人强暴是最耻辱的事情。所以十全一直都无法忘记这件事。她痛恨那个人,她说过的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个人。可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我们说好要回北方扫墓的,她却一个人先走了。
夏草把十美带回了家。十美说,夏草,我想睡觉。夏草把十全曾经住过的卧室打开,说,进去睡觉吧,这是十全睡过的床。十美走了进去,然后她回头对站在门口的夏草说,不要打扰我,我可能要睡很长时间。然后她便关上了门。她躺在十全睡过的床上,她把被子捂在脸上,她闻到了十全的味道。她笑。她说,十全,等着我。
十美真的睡了很长的时间。夏草记得她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的晚上,她去敲十美的房间的门,她说,十美,你该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她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听到里面的动静。她使劲的敲着门,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的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说,十美,开门。你这个畜生。等她踢开门的时候,她发现十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盖着十全曾经盖过的被子。床头上放着一张纸条和一个空的安眠药瓶子,纸条上写着,夏草,我走了,去找十全了。我的生命是和十全连在一起的。我们同时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注定也将一起离去。夏草,谢谢你,收留我,让我在十全曾经睡过的床上,死去。这也许是最幸福的死法。
夏草把那张纸条撕成了碎片。用力地扔在了地上,她拉起十美身上盖着的被子,疯狂地摇晃着十美的身体,说,畜生,给我起来。谁允许你在这里死。十美僵硬的身体,任凭夏草摆布。
元旦的早晨。等在候机大厅的夏草,突然接到了Carries的电话。Carries说,我要离开中国了。但我发现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告别。夏草说,我也是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正在等飞机。Carries说,你现在是在机场吗。夏草说,是的。Carries说,我也在机场。我就在门口的位置。你在哪里,你看到我了吗。夏草站起身张望的时候,就看到了门口的Carries,她向她挥手。然后她们向彼此走去。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亲了又亲。Carries说,你要去哪里。夏草说,去西藏。Carries耸着肩,说,去旅游吗。夏草说,不是。去当尼姑。Carries说,夏草,你疯了。夏草笑,她说,我真的希望自己是疯子。疯子没有喜怒哀乐,所以她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么快乐。但是我不一样。冬虫死了。7年前他就死了。去美国的第一个晚上,他住在西雅图的一家旅馆里,旅馆发生了爆炸。但是我的父母却一直都瞒着我。在这个世界上,冬虫是我唯一的爱人,我不可能再去爱上别人了。既然他已经走了 ,我想我也该了断尘缘了。我没有十美的勇气,我不会去自杀。死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就让它自然发生吧。Carries握住了夏草的手,说,我们都是罪人,所以上帝才会惩罚我们。让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也许上帝正在看着我们笑。他终于赢了。夏草说,你还回来吗。Carries摇头,她说,不会再回来了。我爱的人,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了。我不想再追求真爱了,我真的累了,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夏草再一次抱住了Carries,她说,有些东西真的是在劫难逃,就像我们万劫不复的爱情。
夏草的飞机要起飞了。她站起身,亲吻着Carries,说,我先走。Carries望着她走过安检,然后她在她的身后,大声喊着,夏草,我怎么联系你。夏草回头,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电脑,说,给我写电邮,寺院里也可以用这个的。
两年后。夏草意外地收到Carries写来的MAIL。她说,夏草,我现在住在澳洲的南部。我已经结婚,和一个GAY。我们之间的生活很平静。没有激情也没有争吵。我们只是生活在一起,相互照顾。我们只做过一次爱,在我们新婚的那个晚上。之后,我们便再没有睡在一起。我们都觉得那样很别扭。他有他的生活圈子,我有我的生活圈子,我们会经常找自己的朋友一起去玩。但我们从来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和隐私。也许是同病相怜的人,我们都能理解彼此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那唯一的一次性生活,我却怀孕了。我们都很爱这个孩子。我们都希望她能健康成长。夏草,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我们是逃不脱命运的安排的。
寺院里每天都会有很多的香客前来烧香。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善男信女。他们像佛祖诉说中心中的愿望,虔诚地祷告着。某天的一个下午。一位年轻的女香客,拉住了夏草的胳膊,惊讶地说,夏草,你怎么会在这里。夏草说,施主,你认错人了。女香客笑了起来,她说,我是你表姐,我怎么会认错呢。夏草说,我的法号叫慧真,我不叫夏草。然后,她说着阿弥陀佛,转身离开了。面无表情。光的头,红色的袈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