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我高中同学的真实故事吧。
故事很心酸,大概就是一个喜当爹了二十多年的心酸故事。
我这个朋友叫李木鱼。
我的朋友很少,同学联系得更少,我从来不参加同学会,
甚至从小到大,从未照过毕业照合影,算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不过李木鱼除外,他算是我极少的同学兼朋友。
他是江南人,家里生了三个孩子,全是男孩,发誓要生个女孩,
成天烧香拜佛,走到哪里拜到哪里,后来生了他,一看,他娘的还是男孩!
他们彻底绝望了,觉得生女儿这种事情就是缘木求鱼,于是给他起名叫“李木鱼”。
我和他是高中同学,那时候我还没研究玄学,但是也觉得名字和人的气运有点儿关系。
他这个名字不吉利,缘木求鱼一场空嘛,所以我就建议他改一改,比如叫“李牧宇”,
就很霸气,再不济叫“李慕鱼”,也很优雅。
可是他偏不,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爹死娘嫁人,且随他去吧。
后来发现,他的命运果然比较坎坷,也不得不感慨命运的无常。
不过在当年,我们都觉得他是一个特别幸运的人。
他偏科极其严重,数学也就是初中水平,但是英语特别好。
每次到数学课,他就开始拆信、写信,开始谈恋爱。
是的,他有一个小女朋友,据说从幼儿园就一起了,真正的青梅竹马
(我见过一次,是一个相貌很平常,打扮比较土气的姑娘)
两人后来没考上同一所高中,就开始通信,几乎一天一封。
谁也没想到,到了高二,他突然就失恋了。
说实话,高中生失恋嘛,也就那几个套路,喝酒、抽烟、逃学,努力扮演一副被伤害的样子。
但是他不是。他花钱买了一个假病历,请了一星期病假,然后买了一个二手自行车,要去骑车流浪。
我得知他的计划后,大为赞赏,觉得牛逼极了,于是赶紧也巴巴得过去,
弄了个假病历,自行车,愿意跟随他去流浪。
我们所谓的流浪,就是每天沿着省道拼命往前骑,等累得不行了,就停下来,
随便找一个小旅馆住一下。
我记得当年住的乡村旅馆,住一夜只要五元钱,李木鱼还降到了三块钱。
有时候,走到半路,前不着村,后不巴店,我们就在外面对付一宿,我们睡过桥洞,
睡过小学教室,没敢睡破庙,怕有鬼。当时最浪漫的一个晚上,是在西瓜地里睡过一夜。
当时是盛夏,西瓜地支起了许多高高的瓜棚,有老汉吸着烟,躺在瓜棚里看瓜,
李木鱼过去跟他聊了聊,我们两个就一起上了瓜棚。
瓜棚很高,有二三米高,有点儿吊脚楼的意思,只是很粗糙,就是一个建议的棚子,
上面还漏光,能透过棚子缝隙,看到漫天繁星。
老汉给我们抱来了几个大西瓜,砸开了,我们用手抓着吃。
他还烧了一堆火,往火堆里丢了几个土豆,烧熟了,香气扑鼻,感觉和栗子一样香甜。
西瓜地旁是一条大河,我们躺在高高的瓜棚里,按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清风徐来,繁星点点,月亮母亲一般看着我们,让人很感动。
我很小的时候,就能体会到这种天地之美,自然之美,
这对我后来的性格、爱好,包括文字,都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第二天,我们就回去了。
经过这次流浪,我和李木鱼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突然办了休学了,也没告诉任何人原因,只是在休学前拼命向大家借钱
(我当时几乎把全部饭钱都借给他了,他过了好久才还清)
他休学了一年后,参加了高考,并考上了一所名校。
很不可思议吧,一个休学一年的人,而且数学极差,竟然能考上名校!
因为那是03年,那年的江苏高考数学卷难出天际,满分150的卷子,
全省平均分只有68分,有人出了考场就跳楼了。
李木鱼数学没拉开分,英语接近满分,加上其他几科还不错,就这样稀里糊涂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大家都说这小子的运气实在是逆天了!
不过,听说他在大学老和别人打架,受过几次处分。
大学毕业后,他没有留在南京,去了江苏和安徽交界的大沙河果园,
在那边承包了几百亩西瓜地,种西瓜。这也让所有人傻了眼。
我知道这个消息时,也很震惊,不过我当时也过得很不好,没好意思多问。
所以这一次去微山,我打算去他那边看看,好好问问他。
李木鱼住的地方很荒僻,叫做“高头”。“高头”,是当地对一种特殊地形的称呼。
这里以前是黄河古道,黄河泛滥,淹没农田,所以防河是第一要务。
每年黄河枯水季,都要组织劳动力“挖河”,就是把河底下的淤泥挖出来,堆在沿河两岸,
两岸越堆越高,形成了一道很宽阔的高高的大坝。
这个大坝,就叫做“高头”。“高头”土地肥沃,上面长满了高高低低的灌木,
灌木丛底下是成片成片的野草莓,黑颜豆,
还有各种粗大的树木,鸟兽成群,下面河水流淌,倒是一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二十多年没见,他还是那个鸟样子,大变脸,小眯眯眼,笑起来两个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了。
我跳下车,叫一声“木鱼疙瘩”,他丢了手里的东西大步跑过来,差点儿摔倒,
大家狠狠拥抱了一下,眼眶都湿了。
他就带着我到处看,高头上好多果树,不光有西瓜,
还有好多桃树、梨树、樱桃树,桃树也有杏桃、血桃、水蜜桃,他带着我到处转,
看着哪个桃子大,就顺手摘了,弄了半箩筐。高头下是一条大河,河边有一个歪脖子柳树,
上面系着一个小木船,他在河里下了网,网了不少河虾、黄鳝,炖了满满一大锅。
他又弄了几只野鸭子,弄了一个土灶炖野鸭子,这边挨着微山湖,野鸭子多,有人专门卖这个。
还有几个当地特色菜,清炒菱角、双黄咸鸭蛋(这鸭蛋是绿皮的),荷叶粥。
吃饭的时候,我有些奇怪,怎么就你自己,你老婆孩子呢?
他说,他老婆不好意思见我,所以没来。我有些奇怪,说他为啥不好意思见我?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你见过她嘛,当年对她评价也不高。
我更加奇怪了,想着当年的我,心高气傲,沙比嗬嗬的,什么话都敢说,
也无意中也伤害了不少人,赶紧向他道歉,他却挥挥手,说跟你没关系,她原本也不咋地。
我见他话里有话,我也不好多问什么。
好不容易见一面,他死活让我多住几天再走,
况且现在西瓜快熟了,正好守夜,你不就喜欢少年闰土嘛,让你正好过把瘾。
想想也是,我就让小河他们先回去了,跟他在这边住一夜。
高头上条件很简陋,就是两间普通的砖房,连自来水都没有,就一个压水井,吱呀吱呀地响,
不过井水倒是挺甜的。
我们坐着他那艘小木船,收早晨放下的渔网(逮了大半盆小龙虾),
去芦苇荡捡了好多野鸭蛋(野鸭蛋很小,只有正常鸭蛋一半大),天太热了,
河面上到处都是荷叶,粉红色的荷花随风摇曳,我摘了一个倒扣在头上,像回到了童年。
晚上,我们烧起了篝火,上面煮了一大盆毛豆,
还有一大盆小龙虾,凉风习习,繁星点点,蛤蟆此起彼伏地叫。
我不由来了兴致,爬上高高的西瓜棚子,喊他上去聊天。
我说,你这是过的神仙生活啊,幽静闲适,简直可以修行了。
他却苦笑,说这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安静了,这边信号很差,
微信经常收不到消息,简直就是与世隔绝了。
有时候进城,赶紧看看朋友圈,感觉和我们不在一个时代了。
我也笑,两人回忆了一些少年旧事,再聊聊现在的生活,也是感慨。
我几次想问问他高中时为什么休学,以及为啥来这里,都没找到机会。
这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老远就喊他:俺爹,吃饭啦!
我还以为他是喊其他人,没想到李木鱼却站起来了,朝他挥挥手:二孩,在这哪!
我大吃一惊:窝日,你孩子都那么大了?!他点点头。
我更加吃惊了:这不可能啊!你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儿子?!除非你高中就生他了?!
他还是点点头,说:还真是高中时生的他。
我简直想一脚给他踹下去,他却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还记得吗?高三那年,我休学了一年。
我猛然坐起来了:你……你当时是生儿子去了?
他含含糊糊地说:算是吧。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你狗日的挺牛逼嘛!
不过,你是跟谁生的啊?他说:你见过的,就是我当时那个小女朋友。
我脱口而出:你们当时不是分手了嘛?他还是淡淡地说:是啊!我:你们分手了,还能给你生孩子。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
我:……他说,我那个女朋友啊,她当时被人给骗了,后来……发现怀孕了,
那个人,说会娶她,给她租了一套房子,又给她办了退学手续,让她养胎,
结果等她要生的时候,人就失踪了……
她家里人知道了,把她赶了出去,觉得她丢人现眼,让她自生自灭……
她是单亲家庭……她走投无路,找到我,那时候她肚子已经很大了,没办法做掉了。
然后我就想,算了,就当是我的孩子吧。
然后我就办了休学,跟所有人借钱,好容易凑够了钱,就陪她去外地生下来孩子。
后来我念了大学,也带着他们,给她们在校外租了一间小屋,我拼命打工,养活她们。
他眯着眼睛说,那段日子真的是苦啊,我不能对家人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只能要紧呀,拼命赚钱,白天黑夜打工,什么奖学金、助学金都拼命申请,很不要脸。
当是为了助学金,还跟别人打了几架,别人觉得我的家庭没那么困难,其实只有我知道,
我背后还有两张嘴等着吃饭呢!
后来好容易大学毕业了,我考上了公务员,还不错,我觉得终于熬出来了,就把这件事跟家里说了。
没想到家里死活不同意,找到单位闹,找到我们租的房子闹,闹得不可开交。
我就想,算了,算了,就当我欠她的,于是跟家里断绝了来往,想着去外地,
找一个完全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吧。
后来就想起了我们当年流浪的那几天,当年那么苦,我们不也都熬过来嘛。
我就一路往这边走,最后到了大沙河这边,就留下了,承包了这边的西瓜地,三个人,
就这么对付着过呗。
他语气平淡地讲完了自己的前半生,几乎惊涛骇浪般的前半生,甚至在讲述的时候,
他的语调都没什么变化,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我突然很感慨,想说点儿什么,想安慰安慰他,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问我:有烟吗?我点点头,赶紧拿了给他。
他跳下去,在篝火旁点着了烟,狠狠抽了一口,呛得使劲咳嗽起来。
他说:人也是奇怪,大学的时候穷得要死,却拼命抽烟,恨不得捡别人的烟屁股抽。
后来抽得起了,反而不想抽了,慢慢就戒了。
他使劲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说:这里太静了,有时候闭上眼,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人。
他眯着眼狠狠抽了一口烟,说:有时候啊,我也想想以前的事情,想想当年和你流浪的日子,
想想念书的日子,想想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其实我念大学时,也有不少姑娘喜欢我,条件也都不错,我只要狠狠心答应了,
可能人生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他说:我就是觉得她挺可怜的,她已经这样了,什么都没有了,我要是再离开了,她就只能死了。
他说:你说,这是不是你说的命运?
李木鱼啊,李木鱼,缘木求鱼一场空,我现在算是一场空吗?
我突然咬着嘴唇,狠狠地抽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跳下去,要弄几个西瓜吃,看着他消瘦的肩膀,回忆着他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很难想象,
这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他是怎么一步步熬过来的。
我其实很想问问他,问他后不后悔,问他想不想回去?
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那个晚上,我们躺在瓜棚,静静地看着月亮,谁也没有说话。
二十年前,我们也是躺着瓜棚里看着满天繁星,
那时的我们,对于生活充满了幻想和希望,也充满了担忧和迷茫,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李木鱼在那个晚上想着什么,会不会想到他会度过这一颠沛流离的前半生?
夜深了,露水下来了,蛙声也渐渐小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李木鱼低声问我:老鱼,人的命运是天生注定,还是后天养成的呢?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他自己想了一会儿,又问我:老鱼,你信命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信的。
他点点头:我也信。我抬起头,看着漫天繁星,月亮温柔地看着我,和二十年前一样温暖。
不管怎么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