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聂欢的记忆里,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小时候懵懵懂懂,偶尔听邻居可怜她没有父亲,倒也没觉得特别。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是上幼儿园。
先是看到其他小朋友父母轮流接送,亲子日时,别人都是一家三口,唯有她,永远只有妈妈陪,最简单的两人三足游戏,都无法完成。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没有爸爸而伤心。
六岁的她,回家后哭着问妈妈,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就她没有?
妈妈只是沉默着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那天半夜,似醒非醒间,她看见妈妈倚在床头掉眼泪。
很多年后回想起那个晚上,聂欢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梦境。
因为这么多年,她再也没见妈妈哭过。
02
聂欢上一年级那天,妈妈给她准备了一身行头,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临出门前,妈妈扶着她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欢欢,从今天起,你就是真正的学生了,一定要好好学习,书读好了,将来才有出路。”
当时的聂欢哪懂得妈妈的殷切希望,可没想到,妈妈的话真不是说说而已。
第一次挨打,也是一年级期末考试后。
全班46个孩子,她是第十名,还得了个奖状。
领了奖状的聂欢一路哼哼唱唱地回了家。
当她把奖状捧到妈妈面前时,却迎来妈妈幽幽的目光,和手里的竹枝。
妈妈是真打,不是做做样子。
小小的聂欢疼的吱哇乱叫,满地蹦高,隔壁阿婆听到声音颠着小脚赶过来时,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阿婆从妈妈手里夺过竹枝,护着她进了房间。
她妈随后跟进来,从柜子里翻出云南白药递给阿婆,又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房间。
阿婆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念叨:“作孽哟,真是作孽哟。”
03
聂欢委屈的哭个不停,等到哭累了,饿着肚子昏昏欲睡,恍惚间,她听见阿婆和妈妈的谈话声。
阿婆压着声音数落:“你拿孩子撒气做什么?”
妈妈声音清冷:“不好好读书,我怕她将来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半夜,她起了高烧,妈妈背着她从村里到镇上,走了三里路将她送进医院,抽血化验,打针输液,她能感觉到妈妈一直握着她的手,但她没有睁眼去看。
闭上眼,她就忘了妈妈打她时发狠的模样,妈妈就还像从前那般温柔。
04
从那以后,聂欢一心扑在学习上。
不是她争强好胜,而是怕再次挨打,那一顿抽打,疼得她心尖发颤。
妈妈明确告诉她,前三名以下,都不算好成绩,所以,她只能铆足了劲学习。
幸好她天资不错,稍微努努力,便能稳居前三。
妈妈开了一个裁缝铺,她头脑活络,心灵手巧,有人拿着外面时兴的款式上门,她总能翻出点新花样。
一年四季,店里客源不断,生意红红火火。
05
妈妈没有满足于当下,而是趁机拓展业务,开始订制窗帘和床品,那些东西不但省心,利润还高。
每到旺季,妈妈都忙得脚不点地,常常三更半夜还在挑灯工作,恨不得分出三头六臂来。
饶是这样,妈妈对她的学习和生活都没有放松过。
不管前一晚睡得多晚,第二天一早必定在她洗漱之前将丰盛的早饭摆上桌。
傍晚放了学,妈妈就带她在外面吃,有时是一碗馄饨,有时是一碗面,然后她就在妈妈的店里写作业,妈妈则继续赶制订单。
娘俩各有各的阵营,互不干扰。
等到月明星稀,店里锁了门,母女俩一起回家。
那几年,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简单、忙碌,却也平静。
06
后来裁缝店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妈妈去镇上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
每次从镇上回来,妈妈都喜笑颜开。
聂欢知道,妈妈是去镇上的邮局存钱。
她在心里笑妈妈财迷,她也好奇的看过妈妈的挎包,里面有一张大红存折,存钱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数额也越来越大。
小升初考试前夕,妈妈破天荒地早早关了店门,从学校接她去菜场,买了一大堆的鸡鱼肉菜,然后牵着她的手回家。
那天的晚餐,七荤八素加在一起,足有十个菜,除了聂欢和妈妈,还邀请了隔壁阿婆。
妈妈兴高采烈的说:“欢欢,妈妈的钱存够了,咱去县城读初中。”
07
那是聂欢第一次看到妈妈这么高兴。
阿婆也笑着,脸上起了层层褶子:“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欢欢不容易,孩子大了,你就有奔头了。”
妈妈双颊染上了绯红,抿嘴笑着,眼里亮晶晶的。
随后的日子里,妈妈如同蚂蚁搬家似的,赶在她开学之前,整理好了全部家当。
那年夏天,她们搬去了县城。
小卡车驮着她和妈妈,拉着一车行李,在石子路上颠簸,最后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
那是妈妈提前租好的住处。
在小巷的拐角处,妈妈盘下一间店面,临街、亮堂、位置极好。
和从前的日子一样,聂欢上学,妈妈看店,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偶尔,聂欢会想起搬家那天。
妈妈和小卡车司机来来回回地穿梭,将锅碗瓢盆都挪到车上。
临行时,隔壁阿婆塞给她两个红红的苹果,豁着没牙的嘴叮嘱她。
“欢欢,要听妈妈的话,别怪她严厉,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08
新店很快又火了起来。
聂欢知道,妈妈手艺好,又懂得变通,是块做生意的好料。
县城服装店多,还有商场,成衣不好做,妈妈就去跑工厂拉订单,县城工厂扎堆,工作服的需求量大。
不到一年时间,妈妈就把新店隔壁的铺子也盘了下来,场地越铺越大,还带了好几个学徒。
一头是生活的重担,一头是孩子的教育,聂欢妈妈竟然平衡得很好。
店里生意稳定,聂欢的成绩也是稳步向前,妈妈出席了两次家长会,都作为学生家长代表被安排在礼堂的第一排就座。
09
聂欢没想到,这竟然也能招来风言风语。
县城不比乡下,人心都要多几道弯弯绕。
“一个女人,哪来那么大能耐,能挣钱还能管好孩子。”
“你看她那店,每天也看不见几个人进出,怎么就有那么多订单,还不是背后有人。”
“我见过几回,总有个男人过来,他们的关系可不一般。”
“嘁,我就说呢,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可不就图这些便利。”
……
坐在店里学习的聂欢,耳朵里灌满了恶意揣测。
聂欢再回头看看妈妈,她倒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脚踩缝纫机,一双手上下翻飞,两三分钟的功夫,一条工装裤就成了型。
10
晚上回家,聂欢到底没忍住,吞吞吐吐地问起了她爸和流言里那个男人的事。
妈妈很平静,只说那个男人姓吕,是一家大型电子厂的采购科主任。
店里很多订单确实是他下的,但他们只是业务关系,并无其他。
至于她爸,妈妈只字未提。
直到晚上睡觉前,妈妈端着一杯牛奶放在聂欢床头,轻轻的说了一句:“你爸,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
聂欢不知道,妈妈口中的离开是什么意思,死了?还是不要她们娘俩了?
聂欢也没问,怕问多了,妈妈伤心。
反正爸爸于她而言,只是一个称谓而已。
11
三年初中很快过去了,聂欢家也从小院搬进了商品房。
房子不大,只有七十多个平方,母女俩住刚刚好。
搬进新房那天,是聂欢第一次见到老吕。
他瘦高瘦高的,戴一副黑框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老吕来的时候,聂欢正在客厅看电视,妈妈和店里的学徒在厨房里忙活,是聂欢开的门。
他大包小裹提了好多东西,见到聂欢,将一大袋子零食塞给她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每样都挑了一点。”
说完,他局促地搓着手。
妈妈听见声音跑了出来,看见老吕,脸一下红到了耳后根:“哎呀,不是跟你说了不用来,回头我去外面请你吃饭。”
从妈妈的嗔怪里,聂欢听出来别样的味道,说不上什么感觉。
这样一来,算是坐实了那些流言蜚语吗?
聂欢心里有些不舒服,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12
妈妈看出了她的变化,那顿饭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聂欢再没见过老吕。
只有一次,老吕出差回来,去学校找她,说给她带了进口巧克力。
老吕刚一转身,巧克力就进了垃圾桶。
高二那年春天的模拟测试,考完后学校放了一天假,让同学们放松放松,聂欢约好了和同学去爬山。
少男少女,朝气蓬勃,走在街上就是一道亮眼的风景。
就在这明晃晃的风景线里,聂欢妈看见聂欢和一个男同学手牵着手。
那是十七岁的聂欢,第二次挨打。
当着所有人的面,聂欢被妈妈虎着脸叫回了家。
十年前是竹枝,十年后是衣架,劈头盖脸一顿收拾。
聂欢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吱哇乱叫的小姑娘,现在的她懂得如何反击,更懂得如何戳痛人心。
妈妈气咻咻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谈的恋爱?她冷冷地看着妈妈,声音也是冷冷的:“你和老吕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别人说你靠他做生意养我,也没说错嘛。”
妈妈身子一抖,衣架跌落在地上。
13
聂欢和妈妈整整一个礼拜没有讲话。
住在一个房子里,就像两个陌生人。
一个礼拜后的中午,聂欢和同学刚出校门,一眼就看见了老吕,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样的局促不安。
聂欢装作看不见,绕道就走,老吕急急地喊住了她。
“你妈从来没跟你提过你爸的事吧?”
聂欢眼皮一跳,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我和你爸是老相识,我们是高中同学,后来一起读的夜校函授,再后来又进了同一家服装厂,我管采购,你爸管销售。”
14
老吕没管聂欢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
“进厂之后我们去基层轮岗,在流水线上认识的你妈,她的好手艺,就是那时候学的。”
“你妈性子好,爱笑,招人喜欢,我和你爸都追求她,但她选了你爸,他们结婚后,你爸应聘到镇上做了中学老师,我和他们也就断了联系。”
“前几年你妈来我现在的工厂谈订单,我才知道你妈带着你来了县城。”
“你很清楚你妈为什么来县城,因为县城的教育资源更好,但你有没有想过她要你好好读书的执念为什么这么深?”
15
在这之前,聂欢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只当她妈比其他家长严苛了些。
“你出生没几个月,你爸就和他们学校的一个女老师好上了,求着你妈离婚,说他找到了灵魂伴侣。从那以后,你妈就把一切怪罪在自己身上,她觉得如果她有文化,就能和你爸有共同语言,你就不至于从小没爸,她盼着你好好学习,也是希望将来你能有点出息,不要像她一样被抛弃。”
“所以看到你和男同学手牵手,你妈心里那根绷直的弦就断了,谈恋爱了哪还能好好读书,她一急,就忘了你已经是个大姑娘,她很内疚。”
“你妈这么多年一直没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你爸为了别人抛弃你们娘俩?那你心里得多难过。”
“这几天你把她当透明人,她干活儿都没心思,刚才我去店里,她手上缠了纱布,裁布料的时候不小心剪到手,流了很多血。”
聂欢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有什么东西拔地而起。
倒塌的是角落里对她爸的那最后一丝执念,竖起的是对她妈的愧疚。
16
聂欢转身就跑,跑了几步之后,又回到老吕身边。
“吕叔,对不起。”
聂欢小心翼翼地开口,“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但是……那些风言风语,您听过没有?”
老吕白皙的面皮瞬间变红。
“我听过,但没法反驳,我确实在追你妈,只是你妈一直不答应,她说要把你供出来,才能考虑自己的事情。”
聂欢像听了什么新鲜事一样,眼珠子瞪得溜圆。
“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别跟我说您还单身。”
老吕的脸更红了:“你妈结婚之后,我也听家里安排,相亲结婚,没几年就离了,她嫌我脑子不开窍挣钱少,那时候她连孩子都不愿生,后来想想,得亏她不愿意,不然孩子多遭罪。之后我换了个厂,再后来,就重遇你妈了。”
聂欢没忍住,脱口而出:“这还真是缘分了。”
17
看着老吕蔫头耷脑的,聂欢突然有些心疼。
她妈不同意的原因是要先把她供出来,并不是对老吕没感情,这显得老吕有些冤。
聂欢咽了下口水,拍了拍老吕的肩膀:“吕叔,我现在去找我妈,你要不要一起去?那个……我帮你说说好话?”
老吕猛地抬头:“你不反对?”
为什么要反对?
这些年她妈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多一个人照顾妈妈不是更好吗?
以前她对爸爸还心存一点幻想,从今往后一点都没有了。
18
聂欢拉着吕叔往家赶,她能想像她妈看见她和老吕一起出现时的惊讶。
她要撮合他们,还要告诉妈妈,和男同学牵手,只是大家玩的一个游戏,另一边的两个同学,也都在手拉手,恋爱这种事,等她长大了再慢慢学。
这些年,她亲眼见证了妈妈的辛酸苦累,如果眼前人能带来幸福,就应该好好珍惜,不要错过。
她想要告诉妈妈:“看着你幸福,我才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