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个有着意大利的贵族血统,一个出生于广东上流阶层,万里之遥,贝安加与谭展超却切切实实地相遇了,这或许就是命运的神奇之处。
1936年夏天,16岁的贝安加参加了母亲举办的宴会,母亲是著名的美第奇世袭家族,有女爵的封号,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喜
好,高级服装店和社交场合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聚会上,精心打扮过的贝安加无疑是最亮的那颗星,高挑的身材,漂亮的金发,束腰的深黑色开领丝质女礼服,颈间,是白色的珍珠项链。
虽然接受过严格的教会教育,但谁也无法阻挡一个妙龄少女珍视自己的美丽。
贝安加尽情地享受着客人们的注目,忽然间,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入口处,一群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正迈着大步走过来,为
首的,正是在陆军军官学校学习的堂兄安东尼奥。
亲吻过贝安加的脸颊,安东尼奥开始一一为她介绍,最后介绍的是一位有着东方面孔的军官:“这位是谭展超,大家都叫他谭,
生于中国广东,是来意大利接受军事教育的。”
一群人中,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的脸和肌肉像大理石般,黑色的有神的双眼,个子高,身体强壮,这个身体散发出很强的决断力”,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饭桌上,谭展超始终沉默着,贝安加难掩对他的好奇:“你在朋友中为什么显得这么冷静、严肃呢?”
面对她的询问,他不卑不亢:“同学们都希望自己的祖国可以征服别国,我虽然身处被日本蹂躏的祖国六千英里,但是日本人每
天都在屠杀我的同胞,攻击我的祖国,亡国奴是什么样,是你无法想象的。”
“要回国效力吗?”
“那是当然的,小姐。学习结束后,我就会回国效力。”
他的语气坚毅,意大利语准确流畅,他的态度,与那些喋喋不休争吵着的候补军官们截然不同。
她很自然地被他牵引,迫切地想走进他的内心,当他伸出手邀她跳舞时,这个经常与墨索里尼的儿子玩在一起的伯爵姑娘竟然莫名地激动起来。
旋转在舞池,贝安加全然不知劳累,他明亮的眼眸和身体里隐藏着的力量一点点俘获了她,从初时的谨慎、慌乱,到后来的放松、喜悦,她陶醉在这不可思议的相逢中。
离开的时候,他约她下周日见面,她在心底,奏响了幸福的乐章。
第二天,贝安加收到一大捧黄色的玫瑰花,卡片上,是她确信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的“谭”。
黄玫瑰的花语是:试着去爱。
等待的日子是那么漫长,周日下午终于到了,与谭展超一起走在树荫下。
望着他深邃的黑眼睛,时间仿佛凝固了,以至他将一枚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她都没有拒绝,“这是我的母亲,我最尊敬的女性给我的,今天我将它送给你。”
预料之中,谭的大胆求婚遭到贝安加父母的反对,母亲试图说服她:“在中国,女人是没有任何权力的,丈夫会在外面纳妾,你会被抛弃的。”
在墨索里尼政府海军部当高级军官的父亲也不惜请来在意大利驻中国大使馆工作过的好友来劝说,可无论他们说出多少理由,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爱谭,如果不能和他结婚,我将无法生存。”
争论不休中,两个月很快过去了,秋天到来的时候,她给了他最终的答复,他每日一封的情书成了她唯一的安慰,骨子里的冒险精神让她开始憧憬和他在一起的新生活。
02
爱女心切的父母终于妥协,1936年10月,贝安加和谭展超在罗马的圣保罗大教堂举行了婚礼。
宾客寥寥,父亲的朋友们都没有出席,很显然,他们的婚姻,被反感和敌视,但这并不影响贝安加至纯的幸福感,为了表示对中国的敬意,她穿了中式的婚服,头上蒙着红色的盖头,这在当时,足够惊世骇俗。
新婚甜蜜无比,正是在蜜月里,贝安加第一次喝下了谭展超亲手泡制的鸦片茶,充满刺激的生活把年轻的她带向另一个世界,无法自拔。
婚后,白天他去上课,她在家学习烹调、为他准备晚餐;当他的同学都支持日本而孤立他时,她拥抱痛苦的他并给他力量:“谭,想说什么我都能理解,我喜欢听你说话。”
为了迎接他向她描述的中国生活,她请了家教,努力学习中文,进步之快令他吃惊不已。因为爱情,她牺牲了自己的世界。
“两个人之间的爱情,使我对战争爆发都毫不在意。我只感到了甜蜜,对于战争一概不知。”
爱,让她无所畏惧,即使是放弃意大利的优裕生活,跟着他回到战乱中的贫困中国。
1939年2月,谭展超以优异的成绩从陆军大学毕业,被授予少校军衔。
救国心切的他几周后便带着贝安加启程离开意大利,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码头上,来送别的父母泪流满面,贝安加的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油轮缓缓离港,她一次也没有回头,“渴望冒险的我,想融入丈夫心中,这就是我的全部。”
陌生的国度,不同的文化,冷淡的面孔,跟随他回到广东家中的她心中泛起丝丝的悲伤,但她仍然坚信,只要他在身边,结局一定是美好的。
在乡下,他带她走进田野,第一次,她见到了大片大片娇艳的罂粟花,那鲜红的花朵,仿佛一个个殷实的诱惑。
几天后,谭展超到重庆报到,加入孙立人的部队,“等我到了该去的地方,就会回来接你的。”
他走了,留下孤独的她常常以泪洗面,几个月后,她独自去香港生下次女尤拉。无数个夜晚,她会喝下一壶鸦片茶,在虚幻中重温那短暂的快乐。
他归来时,已是一年以后,没有喜悦,漫长的时光里,她已耗尽了心力,就在那几天,出生仅五个月的尤拉不幸夭折了。
其时,抗日战争已全面打响,谭展超马上要前往贵州都匀,被悲伤笼罩着,贝安加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跟他一起上前线。
在都匀的小山村里,她亲手搭建了简陋的木屋,尽管与意大利现代化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尽管尖锐的枪炮声就响在身旁,但她
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在木屋里,她又为喜欢大家庭的他生下了第四个孩子,有爱情支撑,困难就不复困难,然而,贝安加怎么也没有料到,母亲当年的告诫,竟然一语成谶。
那天,蒋介石来部队视察,远远望着军官队伍中英气逼人的丈夫,贝安加心潮澎湃。
然而,沐浴在荣光中的他,热切的目光搜寻的却是另外一个身影,那是从香港来到都匀的护士长何懿娴。
从他们对视的眼神中,她知道,他已背叛了她。
“唯一的爱”,原来只是错觉,承诺,像临睡前的一个小小保证,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
她关起门来大哭一场,“我不能在都匀像垃圾一样被男人抛弃”,尽管他一再解释这在中国是很正常的事,但出生高贵、性格倔强的她还是决定离开。
带着三个孩子和五个月的身孕,21岁的贝安加在战乱中辗转来到上海,路再艰险,她都不会回头。
而他,又将远征缅甸,未来能否相见,难以预测。
03
上海是舒适的,同时又是昂贵的,不久,又一个女儿出世,四个孩子、两个保姆,带来的钱很快告罄。
为了生存,贝安加在法国人开的高级时装店里工作,可是依旧入不敷出。
在时装店里,她认识了外交官夫人南希,在南希的诱导下,贝安加开始活跃在各种社交场合。
这对于出生于上流社会的她来说,如鱼得水,很快便成为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
舞会饮宴中,她暗中为日本人买卖情报,成为一名间谍,“一个女人养活四个孩子是很需要钱的”。
为她的放纵埋单的,是唯一的儿子乔纳生。
因为她的忽略,被狗咬伤的乔纳生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因狂犬病去世。
巨大的打击让她发疯般地寻找谭展超,无奈写信没有回音,写好遗书准备亲自去寻找,又因签证被拒而搁浅,不久,她得到谭展超在一次战役后失踪的消息。
“为了活下来的三个女儿,什么样的困难我都要战胜,为了这个目的,我可以付出一切、不择手段。”
贝安加开始通过日本的军机倒卖黄金、美钞,从中获取暴利。
1945年,日本战败,在中国的外国人纷纷离开,南希劝她带着孩子们撤回意大利,但她固执地要留下来等待谭展超的消息,她有个预感,他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再相见。
她是对的,她的确又见到了他,只是那时,她已被设在广州的美国战略情报署逮捕,罪名是间谍和走私,他们怀疑珍珠港事件和她有关。
谭展超带着军队一到广东就得知她被捕的消息,看到她和20个以上的男人一起关在污秽不堪的土牢,他心如刀绞,“你离开都匀后,我一直很苦恼,这都是我的错,你现在原谅我了吗?”
“为了我们两个人,我会尽全力救你的。”
“我们两个人”让她泪如雨下,尽管他已和何懿娴结婚,但他没有忘记过去,他还深爱着她,只这一句话,就让她死亦无憾。
三天后,她换了单人牢房,也是在这里,她再次怀上了他的孩子。
在谭展超上司孙立人的活动下,贝安加被移交到中国法庭受审,谭展超又建议她给意大利的母亲写了求救信,希望得到教皇的帮助。
审判还没有结果,他又要出发去东北参加内战。
临行,他来看她,曾经有神的双眼已被悲伤和疲惫取代,望着他,她动情地说:“谭!我对你没有恨、只有爱,这种爱从内心深处而生,不会消失,这样美妙的爱情,也是真心的。”
怀孕为审判拖延了时间,加之战后的国际环境急剧变化,美国战略情报署被撤销,意大利教皇又不断来信营救,多方作用下,被
判死刑的贝安加,在行刑的最后一刻得到蒋介石的特赦令:“被告人被本庭赦免,限六十日之内离开中国,予以释放。”
恢复自由的贝安加同时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谭展超已在东北的一场战役中阵亡。
万念俱灰之下,她带着孩子们离开了让她爱恨交织的中国。
回国后,贝安加一度成为时尚圈的风云人物,即使几次再婚,她仍然保留着贝安加•谭这个名字。她的生命,永远和他连结在一起。
1991年,美籍华裔作家谭爱梅意外地在一本叫《鸦片茶》的传记里发现了父亲谭展超和一个意大利女子的结婚照,那时,父亲已因喉癌去世30年。
童年时,台湾屏东家中,父亲抽屉里的秘密终于解开,那里,锁着几张泛黄的照片和一张广东当地的中文剪报,上面,“女间谍贝安加”的报道异常醒目。
谭爱梅开始多方联系,两年后,一个电话打到纽约家中,对方自报家门,是贝安加•谭。
近80岁的她已搬到美国圣地亚哥,患肝硬化四十年,她自知将不久于人世。
或许,圣地亚哥的风景像极了当年她与谭展超在意大利定情的地方,岁月重叠,最后的时光,她要留给回忆,留给他。
三个月后,1993年10月14日,贝安加去世。